他掀開車簾,馬車後的裴寂正對著那些路人無能狂怒,定還沒發覺我們已經離去。
他唇角帶笑地看向我:
「總算是出了口惡氣。」
我順著帘子往後看去,疑惑道:
「那些小孩是怎麼回事?」
「我剛剛吩咐小廝去教他們的。」
「不過——」
他說著,尾音拖了長長的調。
忽地湊近,目光又看向我。
「你這神情……該不會還心疼他?」
我立馬立起三指,神色認真:
「我對天發誓,我若還心疼他,天打雷——」
謝君則伸出溫熱的手指,堵住了我剩下的話。
我睜大了眼看著他。
謝軍則手指輕移,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我耳邊的髮絲,輕笑道:
「噗呲……我開玩笑的。阿榕你幹嘛這麼認真?」
我臉上忽地燒紅,一把捉住他的手,定定地看著謝君則。
他這揶揄模樣實在讓我羞惱。
對上他的漆黑的眸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逾矩了,半晌訕訕地鬆了手,斂下眉眼。
謝君則卻湊了過來,低聲詢問:「阿榕?生氣了?」
我剜了他一眼,語氣悶悶的:「你真是……好討厭。」
總是喜歡打趣我。
他又湊了過來,氣息溫熱:
「那阿榕喜歡我這樣嗎?」
「嗯?」
「阿榕……說話呀。」
我的臉側了又側,耳根紅了又紅。
就是不肯說話。
9
裴寂這個人最顧自己的臉面,自從上次的事之後,就沒怎麼再來找我。
我開始撿起書卷筆墨,安心學習。
謝君則誇我,識得的書卷比他還多。
他問我,是否要做個女夫子。
我眼眸輕顫,被他的想法嚇了一跳,可心底里卻有些飄忽起來。
與裴寂在一起時,我便想過,若能教那些窮苦人家的孩童習文斷墨,將來也好過被人輕看。
謝君則一臉不信:「真不想?」
他目光掠過我寫過的紙張:「可我見你對這些十分感興趣。」
我斂著眸,忽然對上他的眼睛,眸光熠熠生輝。
堅定地說道:「我想。」
「在這個世道,尤其是女子,太多像我這般身份低賤的女子。我已經很幸運,遇到了鴇母那樣心善的人,才得以存活。」
「身居高位者尚且困於宅院,公主遠擔和親之責,以自身的一生換取天下太平,卻不會被人稱頌,但若國亡,她便會被推出來做那個罪魁禍首。」
「更別說那些出生窮苦人家的女子,被販賣、被拋棄,草蓆一卷扔到野溝,誰還會問她姓甚名誰?」
我的聲音有些哽咽。
有誰會問她姓甚名誰呢?
沒有。
無人在意。
我幼時流浪過街頭,認過一個小妹,她被乞丐撕爛了衣衫,得一貴公子相救。
那公子說要抬她做妾。
她欣然答應。
在那樣冷的一個冬日裡,她握住我的手,眼裡滿是希冀:
「阿榕姐姐,等我有錢了,再來接你。」
她終是沒能再來接我。
她死在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冬日裡,幾頭狼啃噬著她的身體……
後來我才知道,那貴公子有特殊癖好,小妹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我追過去質問那貴公子。
他輕佻地笑著,仿佛口中的那些女子命如草芥:
「你說的是誰?是前日那個?還是昨日的那個?又或者是……」
「啊……你說的是那個小妹妹啊?她可真水靈啊哈哈哈哈哈……」
我緊攥著手心,仿佛下一秒就要掐出血來。
我抬頭看向謝君則,眼眶濕潤。
「我想讀書,更想教她們讀書,安身立命。」
謝君則輕輕握住我的手,尾音上揚:
「這又何難?」
他抬手撩起我耳邊的發,輕輕用帕子擦拭我臉上的淚,動作輕柔。
「阿榕,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一切有我。」
少年笑起來時,眉梢微挑。
視線相觸的瞬間,我的眼神躲了又躲。
心跳仿佛又漏了一拍。
10
謝君則言而有信,替小妹修了一座墳,為我置了一處書塾。
書塾里都是尋常百姓,上不去學的孩童。
不僅有女子,還有男子。
我教他們識字讀書,教他們明辨是非。
朝中無事時,謝君則會來接我,那些小孩都會笑著打趣我們。
我回謝府的路上,裴寂不知道從何處冒出,拿著一盒栗子糕殷勤的送上來:「榕娘,我買了你愛吃的栗子糕,你嘗嘗,還熱乎的。」
看著裴寂手上熱氣騰騰的栗子糕。
我忽然想到昨天夜裡,因為我白日裡食的東西太過油膩,吐了大半。
謝君則不顧更深露重,去替我買了好幾樣糕點……
想到這兒,我不自覺地笑了。
裴寂還以為我因他歡喜,來抓我的手:「榕娘,你快嘗嘗。」
我狠狠地抽回手,唇邊的笑意再不見半分:「放開我,髒——」
裴寂錯愕地看著我,手裡的糕點驚得落了地。
他眼眶紅通通的,像是討好:
「榕娘,如今你連我買的糕點都不肯嘗一嘗了嗎?你當真如此厭惡我嗎?」
看著他這幅可憐模樣,我倒覺得可笑至極。
明明背叛我的人是他,他卻裝作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
我語氣堅定而果決:「是。」
「你我已是陌路,我心悅之人只有謝君則。」
「裴寂,別再來找我了。」
我轉身就要走。
裴寂卻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榕娘!」
一抹青色的衣角浮動,少年身姿修長,抬手提著裴寂的衣領,笑意盈盈,眼底卻是藏不住的殺氣:「裴大侍郎今日告假稱病,竟不想是尋我的阿榕來了?」
他說著,狠狠撒手,裴寂一個踉蹌方才站穩。
謝君則牽起我的手,與我十指相扣。
裴寂看見這幕氣得不輕:「謝君則,你這阿榕叫得好聲親切!我找榕娘跟你有何干係?」
他說著,還要上前來分辯一番。
謝君則的視線越過裴寂,眼裡帶著幾分玩味:
「裴侍郎與其關心他人,不如關心關心你身後這位身懷六甲的婦人。」
婦人?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雲香?!你為何在此?!」
裴寂大驚失色。
「我都已跟你說的清楚,我與你不過是露水情緣……」
雲香紅著眼睛,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喊著打斷了裴寂的話。
「裴郎!郎中說了,我已懷了你的孩子三月有餘!」
裴寂頓時如遭雷劈,連連後退:「不!」
我嗤笑出聲,都已經三個月了啊。
裴寂慌張地辯解起來:
「不是的不是的……榕娘,不是這樣的……」
他看向我,仿佛像是在求我信他。
我嘲笑似的張了張嘴,驚訝地重複他剛剛的話:「啊……露水情緣?還能懷了孩子?」
真是有意思。
看著我戲謔的眼神,裴寂羞惱得說不出話來。
謝君則適時地上前拍了拍裴寂的肩膀,笑著嘲道:
「吆,恭喜裴大侍郎,喜得貴子!改日我帶阿榕一起去喝你們的喜酒!」
裴寂的臉色更黑了。
11
裴寂那日似是受了打擊,竟丟下雲香落荒而逃。
兩人再次出現時,竟是在雍王設的詩宴之上。
裴寂面色滄桑,眼下一片青黑,連鬍鬚也沒來得及清理。
而我,一身雲繡蘇裳,妝容妍麗。
因辦學堂之事,一些寒門子弟也得以入仕,雖是女子,卻也能以謀士身份拜入朝臣名下,使得朝堂之上寒門與貴族兩相制衡。
聖上皇后也紛紛讚譽,不僅親提了牌匾,還賜婚我與謝君則。
我,不僅是謝君則的未來夫人,也是白鷺學堂的女夫子。
連雍王,也對我甚是敬佩。
看見我,裴寂喃喃出聲:「榕娘……」
他身後的雲香不依不饒的拉住他的胳膊:「裴郎~」
他看著身旁的雲香,滿眼都寫滿了不願。
聽謝君則說,裴寂的母親知曉雲香有孕,立馬做主要替他納妾進門。
只是,裴寂那樣薄情的人,怎會甘心娶了雲香?
謝君則在前院與人推杯換盞,我趁著間隙去後院歇息。
卻不想雲香在我跟前攔住了我。
她雖有了身孕,腰身卻依舊婀娜,像是在宣誓主權:
「榕娘子,我懷了裴郎的孩子,這裴夫人之位只會是我的。」
「我勸你就不要再妄想勾引裴寂了。」
她抬高了下巴,一臉的洋洋得意。
舉手投足時我能聞到她身上的一抹異香,與先前在裴寂身上聞到的似乎又不太相同。
「半年前,裴郎便與我夜夜笙歌,還誇讚我的腰細好生養,不似榕娘子你……無趣得緊……」
她說著,鄙夷地看向我。
是了,雲香被裴寂關在家裡,哪裡會知曉我的消息?
如今的裴寂,我更是一眼都不想瞧見。
看著雲香那副沾沾自得的模樣,我忽然覺得悲哀。
我想了想,抬手拍了拍巴掌。
一群貴女便從暗處走來,看著雲香的眼神似在看什麼髒東西。
「榕姐姐,你說的好戲就是她?」
「當真是恬不知恥……知曉他人有了夫婿竟還趕著做妾,若是我,死也不會從了那個男子!」
「真是羞死人了,榕姐姐現在是何等身份,犯得著跟她這種人搶著做妾不成?」
貴女們每說一句,雲香的臉色便難看一分。
她根本想不到,我來後庭時,這些貴女向我討教論語,正好將剛才她那副醜惡嘴臉全都看了去。
聽到後院的吵鬧,裴寂匆忙趕來,聽見那些貴女們的議論。
他向來注重名聲,一巴掌狠狠打在了雲香臉上。
雲香捂住臉,淚眼婆娑,嘴唇毫無血色。
不可置信地看著裴寂:
「裴郎,你……你!你竟如此待我!」
雲香說罷便跑開了,裴寂只能跟著追去。
周圍的人都散了去,這場鬧劇才算結束。
身後一隻大手勾住了我的腰,語氣寵溺:「看來不用我,阿榕也能處理得妥帖。」
他埋在我的頸窩輕輕嗅了嗅:「阿榕今日可是用了薰香?」
溫熱的氣息噴洒在耳邊,我紅了耳朵,聲音也軟了下來:「在外面,你別這樣……」
「放心,我已經把人都支開了……」
越推他他便摟的越緊,我抓住他的手,沒好氣地笑著打趣他:「謝君則,你越來越像只小狗了。」
謝君則卻真的學起了狗叫:「汪汪汪。」
「做阿榕的小狗,不好嗎?」
他朝我遞來一抹曖昧糾纏的目光,我的心口處又忍不住跳動的快了好多……
當然,好。
12
自從學堂之事得到陛下首肯,前來的人也越來越多,我也愈發忙了起來。
腦海里除了教書育人以外,只剩下謝君則。
只待來年開春,我便鳳冠霞帔嫁予他。
而對於裴寂……
回憶起來,只覺得如過眼雲煙。
學堂下課後,我在門口等了許久,都未等到謝君則的車馬。
只等來,謝君則入獄的晴天霹靂。
我如墜冰窟,扶穩了牆壁。
小廝來報,今日一早,裴寂參了謝君則一本,列舉數罪,其中以謀逆最重。
聖上大怒,當即將謝君則打入大牢,不日流放。
不,謝君則絕不會謀逆!
我梳洗穿戴,去了皇后宮中,磕頭聲一聲接一聲地響起:
「求皇后明查,謝君則絕無謀逆之心!」
我的額頭磕破了皮,連旁邊的宮女看了也有些不忍,可我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疼痛。
「皇后,謝君則歷年來戰功赫赫,毫無謀反之心,求皇后明查!」
皇后扶了扶鬢角:「他居功自傲,早該吃點教訓。好了,本宮乏了,今日就不治你的不敬之罪。」
她揮了揮手,就要請婢女扶我下去。
我眼眶酸澀異常,眼淚順著眼眶流出,難道真的沒有辦法救他了嗎?
明明,昨日他還說要帶我去量婚服的。
頭頂著厚重的拆環,我走出了宮門,與裴寂迎面撞上。
「榕娘。」
他眼裡帶著憐惜,可在我看來卻萬分噁心。
「我可以帶你去看謝君則。」
他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樣。
語氣淡然。
高高在上。
仿佛知道自己掌握著我的軟肋——謝君則的生死。
昭獄之中,陰冷無比。
一踏入,我便聽見各種用刑的求饒和哭喊聲。
我的步伐越走越快,裴寂的聲音在我身後侃侃而談:
「榕娘不必著急,謝君則這會正受著鞭刑,你沒見過那等血腥場景,會……」
我驟然停住腳步,眼神刺向他——
「閉嘴。」
裴寂的話戛然而止,卻忽然笑出了聲。
眼神陰鷙的抓住了我的手。
「榕娘,你連一眼都不肯瞧我。」
「我今日可是穿了昔日你最喜歡的那件衣袍。」
他抓著我的手往唇邊湊,我卻渾身噁心。
「你瞧瞧,可好看?」
我劇烈掙扎,唇瓣咬得毫無血色:
「裴寂!你別忘了,我和謝君則是聖上賜婚,只要聖上一日沒發話,我和他就是一日夫妻!放開我!」
裴寂這才撒開手,我的手被拽得通紅。
在昭獄的盡頭,我終於看見了謝君則。
往日意氣風發的謝小將軍,此刻渾身血淋淋的,唇色慘白,硬生生一聲痛也沒喊。
看見他身上的傷,我心如刀割。
我的眼淚砸落在他的手背上:「謝君則。」
聽見我的聲音,他抬眸的瞬間眼裡仿佛有了光亮:「笨蛋阿榕,你不來也無事。」
我聲音嘶啞,捧著他一雙血手哭得更凶:「還說無事,你這算什麼無事?」
他那雙手再好看不過,修長如玉,可如今卻因受了酷刑,滴著血水。
身後傳來裴寂的低嘲:「謝君則,多看幾眼吧。日後,榕娘我會替你護著,你在去西北的路上,且安心。」
我怒不可遏,還未發作,手心卻傳來一陣酥癢,抬眸便看見謝君則制止的眼神。
我瞬間明了。
走出昭獄時,裴寂又攔著我,面上掛著溫潤如玉的笑:
「榕娘,你還沒說,我今日這衣袍好不好看?」
我恨不得將牙齒咬出血來。
他眼裡卻隱含威脅。
我冷冷的盯著他,吐出二字:「好看。」
日後,我定會讓你著一身血水滲透的衣袍。
那樣,才更好看。
13
回家後,我立馬打開了手心。
上面是謝君則用血水寫下的字跡。
是香字。
香……
雲香!
我想起那日雍王宴上,雲香身上那不同以往的香味,立馬意識到不對。
我從前在紅袖坊聞過許多脂粉,卻從未聞過那種香料。
可雲香在哪裡?
謝君則的府上的侍衛隨我差遣,經過抽絲剝繭,我帶著他們一路狂奔,找到了雲香所在的客棧。
見到我,雲香神色慌張。
我差人打開她的包裹,隨行的鴇母抬手一聞,便知那是苗疆獨有的香料!
我朝早為防苗疆用蠱,禁止與苗疆通商,更不可能有苗疆的香料。
答案呼之欲出!
雲香,是苗疆人!
我命人將她押解至聖上面前,將她與苗疆的書信往來全都呈於聖上。
我匍匐在地,字字慷鏘有力:
「雲香是敵國細作,一直以身做餌,誘導裴寂,故意以謀逆之罪汙衊謝君則,便是想以此消減我朝朝中大將。苗疆,野心昭昭,裴寂行同亂黨,請陛下嚴懲!」
證據確鑿,陛下震怒,罰裴寂受棍棒、夾手之刑,以儆效尤。
而雲香則被關在水牢里日夜審問。
裴寂趕來時,朝中武將的棍棒將他挑翻在地,押解至門外開始行刑。
我來不及思索,匆匆將謝君則從牢中接出,為他上藥時,看著他滿身的傷疤,我捂住唇瓣哭了出來。
「笨阿榕,哭什麼?」
他抬手溫柔的擦拭著我的眼淚。
我捉住他的手,吻了上去,唇齒交纏。
唇邊的眼淚鹹鹹的,其實我有想過,我能順利捉到雲香,也有謝君則的原因。
他怕是也料到過此番遭遇。
可我只知道,我差一點就要失去他了。
謝君則微微喘息,臉上浮上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