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批融合最好的那個是KC2329。」
「原本是誰來著?」
「舒遲暉。」
*
我看見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頭,有仿生人被強制關停,綠眼睛在掙扎中黯淡下去。
顏佑序問:「佑微,晚餐想吃咕嚕肉嗎?」
我冷笑:「你想我吐你身上嗎?」
旁人在議論:「那邊怎麼回事啊?」
「異常仿生人吧,已經被控制住了。」
*
我看見軍用仿生人集體譁變,當中有的是曾為人類後被強制改造成的擬態,有的只是人造物覺醒。
研究中心爆炸,我趁亂逃出。
作假身份,變換容貌,漫無目的度過兩個月,收到來源不明的密訊,輾轉行至下城區,無頭蒼蠅似的瞎找過一段時間,被酒吧老闆警惕。
「你也是擬態仿生人?你能力不錯,有興趣加入——」
「沒興趣。」
「誒誒,我們福利很好的,組織內部成員減免25%維修費,一年免費保養兩次……」她拉著我,羅里吧嗦講了一推,「……修復記憶區塊——」
我打斷道:「修復記憶區塊?」
她笑:「這個獲取條件比較困難。」
*
我看見半亮不亮的路燈,有身影在昏黃燈光下等我,邊打哈欠:「打完了,就是幾個混混,動了點歪腦筋。」
然後噪點擴大、交融、膨脹、將我徹底吞噬。
白光消散間,我的意識歸位,感知復現——
這是耦合港口內部,我正被人背著,對方恰好咕囔:「我都打過三輪啦,追蹤器都撬完啦,怎麼還沒醒哦,那玩意兒不會有副作用吧……」
我動了動手指,啞聲問:「你到底是誰啊?」
他腳步不停,沉默了一陣子才道:「明薇薇,你早就在懷疑了,現在又在害怕什麼呢?」
我收緊雙臂,頸項的兩處搏動聲逐漸趨於同頻——他在調試機械心臟。
「你說,有沒有可能這是一場巨大的模擬,我們一直在研究中心某層的某個培養基里,始終沒有逃出去。」
「怎麼會呢。」他笑了笑,笑容生動而張揚。
我依舊有些暈乎,不明白怎麼眨眼功夫,自己又被這人抱在了懷裡。
下一秒,廊橋的玻璃牆被撞碎了,我們栽進飛梭里,耦合帶閘門被暴力轟開,顛簸氣流中,風聲、槍聲、警報聲、混亂人聲被遙遙甩在身後。
那人沖我眨眼睛:「你看,逃出來了。」
19
「你倆真慘烈。」下城區搞接應的酒吧老闆如是說。
我只是受了些輕傷,相比之下,黎祁要嚴重許多。
他的手臂幾乎廢了,一側指示燈損壞,連帶著半邊臉無法控制,各種貫穿傷、槍傷……
老闆開始吟唱:「維修費——」
我打斷前搖:「知道了煩死了快點修!」
大抵是我太過焦躁不安,進維修房前,這人調動著面部肌肉,想對我笑,但顯而易見失敗了。
「抱歉,我現在沒法抱你了。」
老闆牙疼:「就換條手臂!分分鐘的事!」
結果修了大半宿。
20
有人披露了關鍵性證據,擬態項目終於被捅破。
該項目前後歷經二十多年,從「剝奪人類身份,投入仿生人市場」的極端刑罰中孕育而出;輾轉到醫療領域,作為植物人或無法承受義體改造殘疾人的高風險救治手段而深入研究;到最後,在軍方徹底脫軌。
各方紛紛尖銳指出——
當初用作醫療研究的實驗體是否出於自願?161年至163年期間,軍中人員頻繁失蹤是否存在重大黑幕?「人類實驗」的紅線到底在哪裡?
仿生人平權運動已至白熱化,社會又該如何界定擬態身份?脫身於同一本體的擬態將如何處置?
高層如何證明關鍵領域人員依舊保留著人類意識?如何保證人類政權及主體地位不受代碼威脅?
……
外面鬧翻了天,黎祁在出租房裡艱難馴服他新裝的雙手,成效不太好。
「啊,我好像有點漏電。」他團團轉,「人類會被電死嗎?」
「會的。」
「不對,仿生人是不會死的。」他說著要來索抱。
「腦子會壞掉。」我抄過拖把抵開他,「你也想起來了吧?趁現在有時間,我們談談。」
這人看上去不想談,捂頭呻吟:「我頭疼,我中了仿合劑。」
我拆穿道:「機械身體不存在基因病。」
他作勢往外走:「那我受個傷再來。」
我不得不伸手拽他,被後者一把拉進懷裡。
抱過幾分鐘後,他埋首在我肩頸處,悶聲道:「你想問什麼?」
很多,比如:161年是真意外還是假失蹤?你什麼時候醒的?逃了幾次?又找了我幾次?失敗了幾次才會連地下排水系統都爛熟於心?
最後只是問——「你的記憶為什麼破破爛爛的?」
「兩隻半腦排異,加上……被強制格式化十數次,落下點暗病。」他語氣帶著點小驕傲,「但是你的生物信息我始終守得好好的。」
我回抱緊他,泣不成聲。
「好久不見啊薇薇女士,請容許我重新介紹一下。」他輕輕給我順背,「舒遲暉,原311大隊中隊長,殉職於161年春末。現擬態編號K2329,你也可以叫我黎祁。」
「你的手在發燙,」我吸吸鼻子,「你又短路了嗎?」
「哦,這是模擬的臉紅。」他振振有詞,「這種氛圍下荷爾蒙濃度不該升高嗎?」
「可是再這樣下去,我要被烤壞了!」
21
一月之後,高層不得不發布涉案人員通緝令,社會憲章及人權公約緊急修訂,人工智慧保護法立法正式推上議程。
針對各項條例和法案,星網依舊再吵,線下衝突不斷,不知要磨合多少年,社會才能重回軌道。
研究中心全面封鎖前的某個凌晨,我和黎祁跟著組織去銷毀擬態資料。
那時事態還不明朗,軍方某小隊受令臨時駐守在那裡,由於情況太過複雜,雙方都沒有往死里打。
我與黎祁兵分兩路,他去燒素體,我去偷「舒遲暉」和「明佑微」的原始副本,然後在槍械追逐聲中自四十七樓一躍而下。
那毫秒間,體感時間被無限拉長,視野里的一切在虛焦中極速上升,血液鼓譟聲震至破耳又緩慢減弱——
我被接住了。
在自疑和不安中禹禹獨行數年,跑在無數個沒有鮮花和盛景的無望春日,再次被人妥帖地接住了。
有聲音在我頭頂嘟嘟囔囔:「仿生人也是會被嚇宕機的。」
22
我們並排坐在商貿大廈樓頂,雙腳懸空,世界匍匐在腳下,浸在朝暉里,橙紅爛漫。
黎祁形容明快:「我知道有一座城對待仿生人十分友好。」
研究中心又炸了,離得遠,像是爆了簇煙花。
「這叫什麼?」老闆突然在內部通訊里插嘴,「兩個無力償還巨額債務的窮光蛋趁亂潛逃?」
「什麼哦,你怎麼還在。」黎祁在對方玩笑似的罵罵咧咧中掐斷連接,「那裡四季分明,氣候穩定,最重要的是,不會回收仿生人,沒有銷毀廠!」
我笑。
「等到哪天核心軀體元件停產,就把能源板塊拆了。選個陽光好的日子,我在暗匣里裝滿新鮮的種子,我們牽著手從城東逛到城西,逛著逛著隨便停在哪裡,說不定隔年,身上會開滿薔薇。」
我在描繪的未來里心動,卻是忍不住逗他:「沒有土壤條件,無法發芽。」
他撇嘴,控訴似的道:「你要不要考慮裝一個插件,負責浪漫板塊那種。」
我笑得停不下來。
他抱住我,從樓頂側身倒下,長風急墜間,有機械羽翼唰然展開。
「你不是說沒有這種奇奇怪怪的機械嗎?」
「我找老闆裝的。」
霞光萬丈,我們撲進鴿群里,他的暗匣被某隻受驚的鴿子啄開。
「啊,我的花種。」
「你往那邊飛呀,卡住了?」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就是不能動的。」
「哦,所以我們只能滑翔是吧。」
「也有可能墜機。」羽翼發出聲響,咕嘎咕嘎的,「放心,我之前試過,這個高度摔下去——」
「你還是閉嘴吧。」
太陽升起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