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承德二年冬,燕王殘部叛起逼宮,皇帝崩。
舉國上下一片譁然。
也僅此而已。
皇宮裡的金殿玉階百姓們沒見過,那發生在那裡的血腥和殺戮自然也和他們無關。
皇上人頭落地不耽誤他們粗茶淡飯。
且不說太后娘娘才下旨免收三年賦稅,她的兒子,未來的皇上也必是位體恤百姓的明君。
天下文人大多師出謝家,他們感召恩德,寫了好些文章盛讚太后和裴將軍。
「在宮中這些時日,多謝師伯照望。」
叩頭拜了拜,上位的老者撫著山羊須,另只手扶我起來。
「這麼客氣做什麼,真要謝,不若讓你師傅備下好酒,讓他知道到底是誰千杯不醉,更勝一籌。」
「好酒自是有的,盡隨師伯與師傅暢飲。」
揖手又一拜,我從太醫院出去,恰有柳葉翩然落下,抬眼,那人如初見那般,漫不經心,斜倚樹幹。
滿目翠色不及他眸光澈澈,身子正了些,他恍然又會抬手招問。
「姑娘,這是不是你的荷包?」
那是我偷賣繡品一點點攢下來的,給我娘看病買藥的錢。
湊巧救了個人,拜他做了師傅,按說我去他的醫館取藥不花錢,但好歹要做做樣子。
「人死了,就沒什麼好玩的了。」
沈夫人和小姐不攔我出府買藥,我卻不能輕易如願,不然她們就失了樂趣。
然而日常做慣了無知膽小的懦弱模樣,沈府外,我不再遮掩。
「是,不過有勞公子再幫我送還回去。」
撞我懷裡,甜糯糯叫我姐姐的小姑娘,也有個生病的娘。
說完我就走了,跟我的人找過來了,被他看見,沈夫人又要疑心我是不是真的痴傻。
我同往常一樣回了沈府,但不知為何總是會想起他。
想他眉目清朗,挑唇淺笑時,仿佛天地間的一切都不在他眼中,心上。
真是個怪人,我僅憑初見一面妄下定論,不想沈知第一次叫我去侍宴,就再次遇見了他。
「霍兄」,知道了他的姓,他在我心裡從怪人,淪為了和沈知一樣的人。
再去醫館,還是那棵垂柳,他在那處候著我,纏著我問我姓名,卻不問最該問的。
我明明不傻,為什麼要裝傻?
只能是沈知和他說了什麼,他自己猜到了緣由。
「陸驚蟄!」實在是煩得緊,我一氣之下和他說了名字,說完又有些後悔。
府里人使喚我這個傻子,諸如「哎」、「喂」這些字就夠了。
我娘給我冠姓取名,教我識人知禮,授藝精學,可從不許我在外人面前顯露。
我卻屢屢在他面前露了相。
心裡暗自惱著,我就聽見他自報家門,「霍勉。」
「霍震的霍,勤勉的勉,」霍勉很是自得,「霍震你知道嗎?他是……」
「我知道,霍將軍很厲害,」雖身處深宅內院,可霍將軍的威名誰人不知?
我和霍勉就此相識。
從此除我娘和師傅外,多了一個人喚我名字。
26、
「陸驚蟄,陸驚蟄,陸驚蟄……」
霍勉喚我名字時,聲調總是揚得很高,我起初不想應,結果發現不應一聲的話,他會一直喊下去。
「我在,」幫師傅收拾藥材,才閒下來,手裡就沉甸甸多了顆梨。
「秋白梨,」霍勉把我拉到堂屋,拉著我在桌前坐下,「生辰快樂,陸驚蟄。」
桌子上是碗放了青菜雞蛋的長壽麵,霍勉說是他借師傅的灶房現做的。
眼睛彎成彎月,他滿眼期冀,「你嘗嘗看好不好吃。」
我瞬時不知該如何告訴他,陸驚蟄不是驚蟄生的。
是霜降,秋末冬初的時節,萬物零落,早產的我身體羸弱,人人都說養不活。
我娘偏不信,她給我取名驚蟄。
驚蟄時節,春雷乍動,響徹遍野,萬物復甦,生機盎然。
她於霜降早產降生的女兒,也當如此,平安健康長大。
「很好吃,謝謝你,」碗中升起的熱氣熨濕眼睛,低頭吃完面,霍勉送我出去。
我想了想,還是和他說了我生辰的事。
我想霍勉或許會為今天所做的一切落空而感到失望,可他卻萬分驚喜。
「那你以後過兩個生辰好了!」
「驚蟄的梨,霜降的柿子,還有我做的面,陸驚蟄你怎麼這麼有口福!」
依舊自得,霍勉漫不經心隨口說著,等霜降,真的又親手做了長壽麵,送了我柿子。
他還備了別的生辰禮——一枝素雅的桃木簪。
「我做的,想著你平日就可以用,若是送別的,旁人怕是會看出來。」
費力說完,他偏過頭,後頸早已染上天邊霞色,緋紅一片。
就如此刻,我不過踮腳吻了他右頰的梨渦,他就偏過頭去,眼睫垂著看不清眼中情緒。
「你……」到底是許久未見,我有些捉摸不透他。
試探著去拉他的手,霍勉卻突然伸手反牽住我,「我們快回家吧。」
等不及坐馬車,一路快馬疾馳,入府,進屋,關門,外衣落到地上,我才知道霍勉在想什麼。
我伸手抵在他胸前,「我進宮兩年,你……」
「我亦在外許久,你可曾疑心過我?」
「自是沒……」剩下的話霍勉盡數吞了下去。
間或一兩聲,也只是我喉間被撞得支離破碎的餘音。
「忍著做什麼?」舌尖卷著我耳垂,熱氣隨他的呼吸散出來,惹得人一陣陣戰慄。
「爹娘們帶著孩子先行南下了,府中就我們兩個。」
尾音還未落,霍勉就狠狠撞了上來,我一時沒忍住,聲音全外露放了出來。
「就這樣才對,」勁瘦腰身不斷動作,有汗珠順著他下頜落到我身上,激起層層浪。
27、
不知過了多久,這浪才徹底停了。
腰肢酸軟疲乏的緊,我睡過去,半夢半醒間,有雙手在我身上動作著,力度適中,很是舒服。
我應該是伸手拉了他,很快霍勉躺下將我攬到他懷裡,「睡吧。」
心與身俱是滿足,舒坦熨帖,模糊應了聲,我們一起沉沉睡去,此夜盡眠。
待醒來,萬事更新。
我問霍勉可覺得我所行諸事太過毒辣,他只道,「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那我是不善?」
「非也,娘子所行,乃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吾輩楷模!」
那就妥了,我只在意他如何看,至於旁人,有看不慣的大可自戳雙目,一定沒人攔他。
左右兩隻手各立起大拇指,霍勉還要說,我連忙上手捂住他的嘴。
裴姐姐和她兄長過來了。
我和霍勉要南下去和家人團聚,他們來送我們。
「布帆無恙,萬事通暢,代我們和爹娘問好,還有要常來信。」
將我拉到一旁,事無巨細地溫聲囑咐著,裴姐姐還是那般細緻暖人。
我點頭應著,終是沒忍住哽了聲,「裴姐姐對不起。」
「要不是我,姐姐你就不會進宮了,還有裴將軍,他娶了……」
「驚蟄你不該這樣想,我和哥哥心甘情願,」淡笑著搖搖頭,裴姐姐給我擦眼淚。
「爹娘的厚恩,我們無以為報,這樣倒才好,永絕了後患,我和哥哥心裡也稍有安慰。」
「對了,這是那位孫嬤嬤托我給你的。」裴姐姐掏出方帕子給我。
解開,裡面包著的正是霍勉送我的那支桃木簪。
我一直將它放在枕頭下面,只是有次新來的宮女不知道,收拾的時候不留意將它扔了。
後來我找了許久沒找到,就沒再找,不想最後嬤嬤還是找到了。
「裴姐姐,我想求你件事。」
「既稱我姐姐,又何須求我?」裴姐姐讓我有事儘管說,她必傾力而為。
「我想替孫嬤嬤求個恩典,准她在宮中安詳晚年。」
嬤嬤因雨中撿拾被雨打落的合歡花,而得先太后應許入了她宮裡,年復一年,耗盡大好年華。
她沒嫁過人,無夫無子,僅有個不親近的弟弟,卻還被沈夫人藉機要挾。
但不管因為什麼,我都應謝謝她。
謝她在我初入宮時的真心愛護;謝她在我有孕時,放下湯藥就走,而不是照太后說的親眼看我喝下去;謝她幫我找回簪子……
「這有何難,」裴姐姐應下,那邊裴將軍和霍勉也說完話了。
碰拳撞肩,手臂互搭在彼此背上,他們齊齊走過來,哪有半分坊間傳言里的不睦?
只是該到分別的時候了。
揮手告別,我和霍勉正要策馬遠行,遠處突然一聲,「阿寶娘,你先不要走。」
28、
來人是謝清毓,她手握裴將軍的家傳玉佩,從將軍府一路暢通無阻追到了這裡。
不知道我的姓名,便喊我阿寶娘。
謝清毓哭得滿臉都是淚,「怎麼說我也送了你好些珠子,你也叫我清姐姐。」
「再說,你又不是真傻,怎麼才離宮不久就忘了我?」
邊哭邊說,她看起來傷心極了,某位一貫面冷的滿臉柔色,心疼得不行。
「不要哭了,是我錯了,」我趕忙和她賠罪,「不然哭得不好看了,阿寶可不認你做嬸娘。」
「我不是他姨娘嗎?怎麼是嬸……」腦子還在想,眼淚已經止住了。
謝清毓茫然看向裴將軍,他手虛握成拳,放在唇邊咳了幾下。
「哦對,是嬸娘。」
她轉眼笑了,無奈擦了她的眼淚,我和她抱了抱。
她先推開了我,「快走吧,你許久沒見阿寶了,一定很想他。」
「嗯,」我點頭,往後退開幾步,「阿寶嬸娘不來的話,此刻我們怕是已經到城外了。」
「陸驚蟄!」這次她很快明白過來,揚聲怒喊,「多謝你!」
「她謝你什麼?」兩匹駿馬並肩悠然慢行,霍勉側過身來問我。
我誠實搖頭,「不知道,我只知道……」
我們有賭約,以前面那座山頭為限,後到者需滿足先到者任一要求。
「……你怕是要輸了,」話未說完我就想駕馬奔出去,不料身側的人長臂一伸,我手中的韁繩便到了他手中。
霍勉又放開了韁繩,伸過手來和我十指相扣,「不用比。」
清風徐徐,山野如畫,他的聲音隨風飄過來,直飄到了人心裡。
「霍某自遇娘子,從此為她傾倒,甘拜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