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發誓時那麼怕,可她還是回洛陽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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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而復失和失而復得,像尖刀裹著蜜糖在心口絞,泛起甜蜜的痛楚。
邵征想明白了,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怪她,他都要她。
碰過她的男人,有他蒙著她的眼睛,握著她的手執刀,一個個殺了泄憤。
畢竟她七歲為奴,十四歲跟了自己,除了彈箜篌什麼也不會,要如何在這亂世中保全自己?
就算洛水之誓真的這般靈驗,但是有他在。
今後有他邵征撐腰做靠山,這天下她什麼也不用怕。
「備馬!不許跟著!
「今晚的事若是敢說出去半個字,當心你們的腦袋!」
天上一輪圓月靜靜照在地上,灑下一地清霜。
如今照著他行路的月亮,也曾照過青雀為他送別時的淚眼。
雨過夜晴,每個水窪里那輪小小的,團圓的月亮,都叫疾馳的馬蹄踏碎。
邵征的記憶里,小時家鄉有天狗食月,人們敲鑼打鼓,爭相攆走天狗。
但是邵征從來嗤之以鼻。
記憶里月兒從來都圓,從來不會碎。
就像他的馬蹄踏過,水窪里又是十分好月。
月總會圓,傷總會好。
就像雀兒,總會回到他身邊。
4
燈燭昏昏,邵雉還在睡著。
我輕手輕腳坐在榻邊,借著燭火細細看他的眉眼。
晚風裹挾著春雨的潮氣往人的眼睛裡吹,心事如枝上絮一點點飄遠。
這麼維護我的邵雉,如果知道了那段難堪的過去,他會怎麼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不敢問。
因為邵征也曾視我如掌上珠。
得知王縣丞和他手下的人曾扒了我的衣裳。
他笑著擁我入懷,叫人剜了他們的眼睛:
「若是誰的慘叫聲嚇著她,連舌頭一併割了。」
我不是不長嘴,我也想問一問邵雉,就像從前我問邵征那樣。
那時我忐忑地抱著唯一擅長的箜篌,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也學著旁人有恃無恐的樣子:
「為什麼選她?
「因為她彈箜篌比我厲害麼?」
我以為邵征會說,我不選她。
再彈一下我的額頭,叫我吃了疼才長記性,別再說這樣的傻話。
可是邵征只是一怔,他看了我好一會,忽然被我逗笑了。
他說我從前說過許多傻話,都沒有這一句來得好笑。
我賴以為生,引以為傲的技藝,在邵征眼中一文不值。
明知故問,是自討苦吃。
我不敢再問阿雉了。
就像裝在金匣中的斷手,嬤嬤說旁人不要的樂姬,再送人是一種羞辱。
我怕那個為我做羹湯等著我回家,瘸了腿也要趕來娶我,滿心滿眼視我為珍寶的阿雉。
會像邵征一樣笑我下賤,親自把尖刀扎進我的心口。
畢竟從七歲為奴開始,命就不曾對我額外開恩。
我不奢求阿雉陪著我,只盼著分別時他不要說太難聽的話。
若是他說了。
我要怎麼為自己辯駁呢。
說那年我只有七歲,只想活下去,並不是自甘下賤的。
說我也想當正經人家的姑娘,我學了採桑養蠶,織布刺繡,努力養活自己了。
阿雉,我已經很瞧不起自己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恨我了呀。
好像怎麼說都免不了難堪。
風吹得燭火輕顫,吹得人落下淚來。
邵雉醒了,看見我紅了的眼圈,他小心翼翼為我擦去臉上淚。
他的指尖是冷的,並不像熟睡醒來時那般溫熱:
「怎麼哭了?」
我說不出話。
邵雉輕輕將我擁入懷中,握著我被晚風吹冷的手,放在心口捂熱:
「那我剛剛做了個噩夢,採桑要聽一聽麼?」
我點點頭。
「我夢到小時候了。
「阿征長兄的生母是大家氏族的千金,我的阿娘是並不受寵的舞姬。
「長兄從小就比我優秀,不管騎射還是讀書,我處處都不如他。
「所以父親對他寄予厚望,親手教他騎射帶兵,長兄十九歲那年已經有了三千乘車馬,十七座城池,惹得家裡的兄弟們很嫉妒,暗中使了許多陰毒手段害他。
「那麼多兄弟明爭暗鬥,只有我不和他爭,反而一口一個大哥哥地喊他,殷勤地跟在他身後,你猜為什麼?」
我想了想:
「因為阿雉聰明。」
邵雉被我逗笑了,輕輕揉了揉我的頭:
「只有採桑會把我想得這麼好。
「不是聰明,是我八歲那年,親眼看見長兄用弓弦勒死了二哥哥,而父親卻並不追究二哥哥的死。
「我膽子小,我很怕。我心裡比誰都清楚,我爭不過長兄。
「可我想活下去。
「阿娘生前曾教導過我,強悍如豺豹有徵獵的手段,弱小如雀雉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她是這麼教我的,也是這麼做的。
「當初她討好長兄的生母隗夫人,才安然無恙生下了我。
「我也學著討好長兄,揣測他的喜惡,其他兄弟看不起我阿諛殷勤的樣子,總變著法笑我,欺負我,說我和我阿娘一樣,是天生做奴婢的賤種。」
邵雉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年我九歲,阿娘擦乾我的眼淚,指著廊下築巢的燕雀,溫聲告訴我。
「雀兒也好,雉兒也罷,一顆想活下去的心,沒有貴賤的分別。」
晚風吹冷香爐,吹散一室椒桂苦澀的香氣。
從前邵雉帶我回去拜見師長親友,同我說起他的阿娘,在他十四歲就去世了。
因為衝撞隗夫人,被打死了。
我不明白,這樣懂隱忍的女子,怎麼會衝撞隗夫人?
「隗夫人要將我送去做質子,我那膽小怕事,被隗夫人罵到臉上都不敢駁斥的阿娘第一次像個瘋婦,咬下了隗夫人一根手指,被拖下去打死了。
「她死後我總是怨她,怨她教我雀雉的生存之道,怎麼自己不懂得再忍一忍,就不會丟了性命。
「嬤嬤說,雉兒,你就是她的命。
「後來隗夫人無端病亡,我陪長兄度過了一陣難熬的日子,我與他的關係才漸漸親厚。」
邵雉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這些。
從前他總是笑著,一副好說話的樣子,像是蜜罐子裡養大的公子。
就連當初娶我被族親阻撓時,他只是笑著說:你不要怕,我去求一求大哥哥,他一定會幫我撐腰的。
「我怕你看不起我,怕你看穿我其實根本沒有那麼威風。
「你不知道嫂嫂叫你彈琴時,我握著那個杯盞,猶豫著要不要再忍一忍。
「可看你低下頭不言語,我忽然明白阿娘那時的心了。」
邵雉說罷,低頭看我。
燭火溫溫,叫我們看見彼此的眼睛都是濕漉漉的,像攜手淋過一場舊日的雨:
「採桑,知道我處處不如長兄,知道我苟且偷生的過去。你還認我是你夫君麼?」
阿雉,不知道我的過去,你還認我是你的妻麼?
認的,怎麼不認?
我不傻。
我知道阿雉什麼都明白了。
鞋上新沾的泥,胡亂放在角落的燈籠,和明明熟睡卻冰冷的指尖。
邵雉一定是察覺我不在,提燈去尋我。
撞破了我和邵征的過去,又怕我惶恐不安,所以匆匆裝著熟睡。
察覺到我的目光,邵雉忽然笑了笑:
「採桑也很聰明呀。」
我猶豫著問他:
「阿雉,你不問麼?」
「採桑,你想說麼?」
我還沒有想好要怎麼說。
「那就等咱們回家,慢慢想。」
外頭天色昏昏欲曙,車馬早在門外候著了。
「這是長兄府上的車馬,等我們到渡口換船走,誰也找不到我們啦。」
邵雉扶我上了馬車,為避免邵征疑心,他要同管婠交代,說我初來洛陽水土不服,不便久留。
清晨時霧氣彌散,連人影都瞧不真切。
我聽見外頭疾馳的馬蹄,飛馳時與我的馬車匆匆擦肩。
這麼大的霧也要趕路,我猜他一定跟我一樣,有急著想見到的人。
我放下帷帽,心裡也有一點等待的甜蜜。
阿雉,我們一起回家,你要快點趕來呀。
5
日頭升起,薄霧散去,渡口邊多了人煙。
有賣蓑衣竹傘和木屐的,有挑著熱湯餅和新鮮瓜果叫賣的。
還有人挑了滿滿一扁擔的芍藥和杏花,遠望著像挑著一肩絢爛朝霞。
我買了花籽和一把新鮮芍藥捧在懷中,想著回家路上除了霧蒙蒙的山水,還能跟阿雉一起賞花。
有空閒的船家等著攬客,笑著打聽我要去哪裡,可走不走。
不走不走,我在等我的夫君一起回家。
昨日春雨過後,原上草已蔥蘢豐茂。
日頭晴朗,風吹過腳踝的春草,沙沙作響。
我坐在石上,煩惱著等會見了邵雉,要挑哪一朵簪在他的鬢邊呢。
忽然聽見身後疾馳而來的馬蹄聲,有人勒馬停在我面前。
那人自馬上俯身,對我伸出手。
我抱著滿懷的芍藥,忙撩起帷帽,歡歡喜喜地抬眼望他:
「……夫君?」
可當我看清他的臉,如春日驟墜冰窟。
是邵征。
也許是三年未見,也許是那一聲夫君,邵征愉悅彎了彎唇角:
「青雀,你把我推到池塘里,又躲了我一晚上,也鬧夠了吧。
「昨晚還以為你被賣去了娼館,我急得快把洛陽翻遍了。
「後來我想著也許今日你會走,才匆匆來了渡口。
「聽話,到我身邊來。」
可我太怕他了,竟然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見我不肯聽話,邵征皺了皺眉頭。
可看著我強忍著因害怕而戰慄的模樣,邵征忽然又心軟了,連聲音都輕了許多:
「青雀,你不知道洛水一別,我有多想你。
「昨晚看到弟妹,我竟然瘋了把她認成了你。
「幸好不是,幸好你不是阿雉的妻,不然我怕我要瘋掉。
「如今我做了中領軍,能給弟弟阿雉撐腰,護著他娶了心上人,自然也無人敢攔著我娶你。
「雀兒,我們也有機會重新開始的,同我回去吧……」
我緊緊攥著手中帷帽。
懷中那些準備回家路上和邵雉一起看的花兒,好像也紮根在我心裡,叫我生出了勇氣:
「邵征,我跟你回去做什麼?
「回去喝一碗碗苦得叫人掉淚的避子湯麼?」
邵征怔愣片刻,眼底閃過一絲心痛,忙哄道:
「不喝了,再也不喝了。
「我們生兩個孩子,不對,你想生幾個都可以。
「我再也不說不要你的玩笑話,也不逼你發那麼毒的誓了,好不好……」
原來我害怕什麼,他都知道。
可是他從來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