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車駕行駛出一段距離後,我探出車窗詢問表兄楊昭,聲音歡喜:「表兄,我們是直接回西南嗎?路程需要多少時日?」
少年笑聲爽朗,「姎姎,你別著急,這才行出一里地。若是輕裝急行,最快也要十日,如果你與姑母坐著馬車,我們至少也要半月才到蜀地。」
實在非我心急,只是激動罷了。
離開獨孤家,是我上一世唯一的心愿,如今這麼簡單就做到了。
簡單到讓我覺得有些不真實。
我轉頭向金陵方向看去,這睏了我半生的地方,逐漸離我越來越遠。
但很快,我的興奮便被澆滅。
無他,只因見到了獨孤硯策馬不遠不近的跟在後方。
當真是晦氣。
我將窗簾放下,拿起蒲扇為我娘輕扇,「娘,蜀地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呀?你跟我說說唄。」
「蜀地呀……蜀地好辣,當地菜系咸、辣、香、麻具備,不似金陵更好甜,但我覺得你會喜歡的。」
娘親絮絮叨叨的說著蜀地往事。
我時不時為她添上一盞茶,靜靜的聽她說。
至於獨孤硯,就不必讓她知曉了,我相信舅父會處理好他的。
獨孤硯這個人,太複雜了。
說他對娘親好,他卻一開始就欺騙娘親,遵循著對亡妻的承諾,後來還仍由獨孤家用娘親的性命脅迫與我;若說他對娘親不好,他又十幾年只守著娘親一人,日日陪伴,衣食住行上從未短缺。
他心中或許對娘親有情,但這情誼里參雜著太多東西。
對比起家族、權勢,娘親與我就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馬車行進了一日,暮色將歇,車隊在淮水旁駐紮休整。
獨孤硯已經沒了蹤跡,至於他的去向,我並不在意。
旁邊就是淮水亭,隱隱約約看見有人在亭中等候。
江南時節多梅雨,不消片刻,天空便下起了濛濛細雨。
舅父與表兄將我和娘親護送上了馬車,打算冒雨前行,再趕十里路找店投宿。
馬車行了片刻,便停了下來。
表兄的聲音從窗外響起:「姎姎,前面有人攔車,說想求見你。你若不想見,我這就去打發了。」
我撩起帘子,看向遠處隱沒於雨霧中的身影。
「有勞表兄放他過來吧。」
表兄點點頭,未曾多問,只是一昧的聽從我的安排。
舅父倒是伸長了脖子,想偷聽點什麼。
「姎姎,可是那越恆?」
娘親問我。
我沒有瞞她,點頭確認。
「如今你與獨孤家再無瓜葛,他還來糾纏你作甚?」
娘親說著,就想要舅父將人攆走。
我握住娘親的手,輕輕阻攔,「無妨,我正好有些話同他講,表兄會護住我的,不必擔心。」
安撫好娘親後,我便提裙下了馬車。
表兄在一旁為我撐著傘。
默默護在我身邊。
7.
遠處青山山巒疊翠,涼風悠悠。
越恆佇立在一旁等候,見我來時,也未敢僭越半分,只待等著我的傳召。
我看著他,身著一襲棉麻長衫,如今被雨水淋濕了個透。
說來,我已許多年未曾見過這樣的越恆了。
我嫁給他十年。
從最初的相互扶持,到最後他封侯稱霸,我們兩人的主導地位一直在改變。
我看他的眼神,從俯視、平視,再到仰視。
可明明是我幫他一步一步坐上皇位,到最後,我卻落了個什麼都沒有的結局。
一杯毒酒,便是我的終點。
如今,他又重新回到了狼狽不堪,需要匍匐於我腳下的時候。
心中有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思緒。
「是你要見我?」
他聲音有些嘶啞,「為何要離開獨孤家?最多不過五年,我便能上門求娶,讓你風風光光的出嫁,今後你更會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我嗤笑,「越恆,你有什麼資格說出這句話?」
上一世,若非我是獨孤家的女兒,外祖為西南楊氏,誰會願意多看越恆這平頭小子一眼?
他真以為那麼多能人義士與他平輩相交,是靠他越恆的個人魅力?
別開玩笑了。
若非攀上了與我的親事,他不知還要在那泥潭之中掙扎多久。
「姎姎,你也回來了是嗎?」
越恆一動不動的看著我,似乎是在懷念。
懷念那個陪他經歷十年腥風血雨,最後以最決絕的方式在他面前自焚而亡的獨孤姎。
他以為,上天再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是憐憫。
是有希望與姎姎再續前緣。
可是,沒有想到,姎姎也回來了。
但她卻不想再與他重新來過。
我接過表兄手裡的油紙傘,表兄有眼力的退後。
只是臨走前,輕聲說了一句;「姎姎,他若有冒犯之處,你只需喊一聲,兩息之內,保管他人頭落地。」
待表兄走遠後,越恆便開始表訴衷情。
「姎姎,你當初自焚之後,我便查出是獨孤家對你下的手,我不知道他們究竟對你說了什麼,才使你飲下鴆毒,還要絕望自焚,可我真的未曾負你。後來,我徹底把持朝政後,將獨孤家一派的世家殺了個乾淨,為你報仇。你的母親凌夫人,我也接到後宮,尊為太后,好好贍養盡孝。」
「當初剛登上帝位時,我遲遲不立你為後,改立獨孤婧,就是怕獨孤家對你下手。我原本是打算將你封為副後,待我徹底掌權後,就廢除獨孤婧,重新冊立你為皇后。可惜,我還是失去了你。當時獨孤家勢大,朝中勢力盤根錯節,我沒有辦法呀,姎姎。」
「後來,我一生都在思念著你,臨終前,我想著如果能重來一次,我一定好好待你。」
越恆字字泣血。
似要將前世的不忿,皆訴於人前。
他自認為帝王者,諸多無奈,姎姎作為他的髮妻,該是理解他的。
可惜,我沒空看他如今的深情。
他或許愛我是真,但更愛權力也是真。
上一世的獨孤姎確實是愛過他的,可愛意也是會消散的。
隨著他的權力越大,我的愛意就越淡。
他啊,早就不似最初那般了。
我早就知道,我與他之間,不止介入了一個獨孤婧。
我在後方替他謀劃,幫他穩定人心時,他的營帳中進過一個又一個女子。
只不過,他並未將這些人帶回過楚地。
他自以為瞞得很好,但只要做過,怎麼會沒有痕跡。
「可越恆,你如今是真的配不上我。」
8.
自淮水與越恆一別後,我就再也沒聽到他的消息。
我與娘親平安到達蜀地。
外祖父和外祖母對我很好,只是外祖母慪氣娘親一別多年不與家中來往。
說著不見娘親,其實每次我去問安時,卻一雙眼望著門外。
娘親端來她親手做的糕點,她嘴上說著不吃,可當娘親走後,又眼巴巴的看著她的背影,吃著桌上的糕點。
母女哪有隔夜仇,日子久了,外祖母也就釋懷了。
蜀地一值夏季便多發雨水,稍有不慎便會引起水患。
舅父與表兄日日披著蓑衣,早出晚歸,忙著泄洪的事宜。
上一世,我在留守楚地時,每每遇到天災人禍,便上陣親歷親為,對這類事務算是十分熟練。
故此,我也想為蜀地百姓出一份力。
我將自己的想法告訴給了楊昭表兄,我想幫忙負責賑災的後勤事務。
表兄沒有拒絕我,第二日便將我帶去了重災區。
舅父雖然不贊成我來這麼危險的地方,卻也沒有攆我回去,只是讓我注意安全。
我趕緊投入賑災事宜中。
搭建庇護所、放糧施粥、調度糧草、撫恤災民、救治傷員,每一部我都親自盯著,力保不出半點差錯。
表兄則是帶著鐵甲衛救助眾多被洪水圍困的百姓,搶修水道。
洪水退後,便是防疫,我帶人在洪水退去的地方鋪灑石灰,又在住所處每日熏艾。
好在防護做到位,沒有出現擔憂的疫症。
等到水患的事情徹底結束,我與表兄回府便睡了個昏天黑地。
至於舅父他們在做什麼,昏睡過去前,我的大腦已經停止了思考,無暇顧及。
等到徹底睡醒,已是三天後。
我想趁機放鬆一下,便自己獨自出府逛逛。
災後重建已經有條不紊的進行著,街上的小販也開始陸續出攤。
可剛走沒幾步,便被人圍了個遍。
我的懷中不知道被多少人強行塞滿了吃食,滿滿當當。
「阿姎小姐幸苦了,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還望你收下!」
「阿姎小姐,謝謝您。」
我一邊向大家道謝,一邊委婉拒絕,實在是手忙腳亂,因為東西太多,真的抱不下了。
這時,楊昭表兄騎馬路過,欲意將我從人群中解救了出來。
「眾位父老鄉親,你們的好意,阿姎知道了,可是實在是收不下了,還請拿回去吧。」
可沒想到,沒把我救出來,反倒把自己也搭進去了。
「是少將軍!」
「少將軍這次也出了大力,給少將軍也送點東西補補!」
我與表兄被擠作一塊,兩人手上全是百姓的好意。
對視一眼,滿是無奈。
出不去,根本出不去。
最後還是舅父派人來維持秩序後,將我與表兄從人堆里拯救了。
「姎姎,你可有考慮今後?」
表兄與我漫步於街巷,詢問著我的打算。
「我想同舅父和表兄一起為建設蜀地出一份力。」
成親嫁人,我暫時是不願了。
表兄嘆了口氣,悵然若失:「你啊,你明知道我問的是什麼,卻又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表兄知曉我的意思,便沒有再問。
只是專注這我腳下的積水,時不時出聲提醒兩句。
9.
時隔三年,越恆又出現了。
那日乞巧節,我隨娘親、舅母們出門遊玩。
無意間回眸,見一男子站立在石橋上,目光沉沉,仿佛盯著我看了許久。
越恆比之三年前,愈發沉穩了。
他對著身邊人低聲囑咐了兩句,便又消失在了人群中。
第二日,楊家便來了不速之客。
越恆帶著萬金聘禮而來。
「小子越恆見過楊將軍、凌夫人。」
「今日前來,是為向姎姎小姐提親。昔日在獨孤府時,我曾承諾千金聘禮相娶,但自覺千金亦配不上姎姎,故此特攜萬金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