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紗帳間的香霧繚繞著,我坐在院中,一塊塊劈開炭火,投入香爐之中。
這香味真是好聞極了。
和我娘身上的一模一樣。
蕭安天明時分才出來。
我已經幫他喂好了馬,擦好了刀。
將刀遞給他的時候,我低著頭。
他蹲下身,問我:「怎麼哭了?」
我忍著眼淚,說:「我好替阿姐高興,又好替她害怕。」
我哭泣的樣子一定很可憐,蕭安的臉上浮現出動容的神色。
他蹲下身,摸摸我的頭。
「以後有我護著你們,阿凝什麼都不必怕。」
12
我娘被接進王府的那一天,柳沐瑤發了好大的瘋。
她拿著劍想要殺了我娘,卻驟然看到院子門口,跪了一排人。
那是柳沐瑤派去門口羞辱謾罵我娘的閒漢婆子們,此時此刻,他們每一個都被拔了舌頭,發出含混的慘叫聲。
那場面實在是太過可怖,柳沐瑤當場昏了過去。
她醒來時砸了一屋子的瓷器,尖聲喊著:「賤人,日後你一定會報應!」
王府中的人沒有像之前那樣對她戰戰兢兢。
因為人人都知道,王爺最寵愛的女人,已經由柳沐瑤,變成了沈蘭馥。
但沈蘭馥並不像柳沐瑤那樣無法無天,相反,她溫順守禮,進府的第二日就去給王妃敬茶。
王妃崔氏坐在佛堂中,一身素衣,敲著木魚。
聽到我娘進來,她只是淡淡道:「這王府中,想不到還有人會記得本宮。」
崔氏在這府中,已經被冷落了很久。
蕭安不寵愛她,柳沐瑤欺負她,下人們便也敢輕賤她。
甚至她被柳沐瑤害沒了一個孩子,蕭安也只是說:「沐瑤她不是有心的。」
愛與不愛的區別如此明顯。
崔氏從此退居佛堂,心海成灰。
沒有人再記得這個無能的主母,王府中上上下下,只以柳沐瑤為尊。
但此時此刻,我娘奉上茶盞,輕聲道:「妾是會一直記得王妃娘娘的。」
她推推我:「阿凝,你收了禮物,還沒有謝過王妃。」
我捧出那對小金兔子,它們的底座上,有個小小的「崔」字。
我說:「阿凝謝過王妃娘娘!」
崔氏的手顫抖起來,那雙永遠古井無波的眼睛中,划過了驚濤駭浪。
她想起來了。
……
在那場慘絕人寰的風波中。
崔氏是整個王府里,唯一幫過我爹的人。
她信佛後一直吃齋,因此沒有參加那場烤羊宴。
等她看到沖天的火光趕過去時,我爹已經被架在火上,燒得不成人樣。
崔氏已經避世良久,打定主意不再與柳沐瑤爭執。
但那一日,她還是指著柳沐瑤發了大火:
「踐踏人命,生靈塗炭,你就不怕入地獄嗎!」
柳沐瑤笑嘻嘻地看著崔氏:
「喲,姐姐不是都打定主意不問世事了嗎,怎麼出來發這麼大的火呀?
「莫非住在佛堂心也不清凈,這火上烤的人,是你的情郎?」
說是這樣說,柳沐瑤到底還是揮了揮手,「沒意思,這羊烤得不好,不烤了,丟出去吧。」
崔氏知道自己不該插手這事。
蕭安實在太偏心柳沐瑤,如果惹得柳沐瑤不快,最後倒霉的人還是自己。
但她最終還是沒有忍心。
她一面派人去通知我爹的同鄉,一面打開我爹的包袱。
裡面有張清單,記著「給阿凝買一對小金兔子」。
……
沒錯,那包袱里的小金兔子。
不是阿爹買的,他那時還沒來得及。
是崔氏看著那張清單,驟然落了淚,然後回到閨房中,從自己的嫁妝里,拿了一對小金兔子出來。
那是她已經去世多年的父親,留給她的。
她將那對小兔子放進阿爹的包袱里。
幫一個父親,將最後的禮物,送給了女兒。
……
就這樣,一個被逼進佛堂的懦弱主母,一個身若飄萍的卑賤妾室,在陽光下靜靜地對視。
命運的榫卯在這一刻終於完全吻合,我娘俯身長拜:
「王妃娘娘幫過妾一次,妾斗膽,請娘娘再幫我一次。」
13
恨其實是世間最濃烈的感情,遠比愛要長久。
只是恨往往潛在深水之下,靜謐無聲,無人可察。
人們只知道,這王府變得消停了。
蕭安每晚都來我娘的房裡,我娘會備好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撫平他一天的疲憊。
崔氏仍然在佛堂誦經,做著被世人遺忘的王妃。
至於柳沐瑤,她也罕見地安靜了下來。
沒有再哭,再鬧,再對我娘爭風吃醋。
但我娘和我都知道,她的恨也變得很深很深,流在靜水之下,總有一天要爆發。
果然,在一個極其平靜的夜晚,我娘像往常一樣熬好了羊湯,等著蕭安。
他卻一直沒有來。
我娘等到天亮,院門終於傳來聲響。
來的卻是柳沐瑤的丫鬟。
她看著我娘,眉毛尖都要飛起來:
「沈姨娘,跟我走一趟吧。」
我娘是被人一路摁著跪到柳沐瑤腳下的。
我要去救她,被兩個家丁一左一右地拽著胳膊,摁在堂下。
「王爺!」我衝著堂上哭著喊,「這是為什麼!你不是說過會護著我們……」
話音未落。
我的臉上已經挨了一耳光。
柳沐瑤甩著手腕:「小賤人,你阿姐做下這樣羞恥的事,你還有臉叫王爺。」
我含著淚望向蕭安。
他撐著頭坐在最高處,目光低垂,不看我,也不看我娘。
臉色難看極了。
我娘的臉色一寸一寸地變得蒼白,她站不起身,只能掙扎著說:「沐瑤姑娘,阿凝還小,你有什麼話盡可以對我說。」
柳沐瑤笑了:「別急啊,這不很快就輪到你。
「等證人上來了,你可以慢慢說。」
她揮了揮手,「帶上來!」
兩個丫鬟扶著一個老婆婆走上來。
這老婆婆大概已有八十歲高齡,頭髮雪白,手上全是雞皮。目光呆滯,眼神渾濁。
我娘一看到她,臉色瞬間變得雪白。
柳沐瑤看著我娘的臉色,大笑起來:「怎麼樣,認識吧?」
我和我娘都認識。
這個老人,是巷尾的劉婆子。
14
「柳氏,你有話明說,帶這樣一位痴呆的老人上來做什麼?」
問話的人是崔氏。
由於事情涉及後宅,她今日也來了。
柳沐瑤素來最討厭崔氏,看到她問話,冷冷一笑:
「這位劉婆子今年年初中了風,的確神智不大清楚了。
「但在此之前,她可是中原赫赫有名的巫醫。
「會煉毒,會用蠱,而更妙的是……
「她能把嫁過人的女子,變回處子之身。」
每說一個字,我娘的臉色就白一分。
像是欣賞我娘的痛苦一般,柳沐瑤盯著我娘的臉,最後粲然一笑:
「蘭姨娘,也去劉婆子那裡醫治過吧?」
蕭安盯著我娘的臉。
我娘低著頭:「妾說沒有,王爺相信嗎?」
「別再裝模作樣地扮可憐了!」柳沐瑤厲聲道,「你不承認也沒關係,叫劉婆子自己來認!」
柳沐瑤一把將劉婆子拽過來,指著我娘的臉說,「你好好地看看,這個女人,有沒有上門找過你?」
劉婆子渾濁的眼睛看著我娘,她看了很久,緩緩地點了點頭。
有茶盞碎裂的聲音。
是蕭安失手摔碎了手中的杯子。
碎片飛濺,有一片割傷了蕭安的手,血滴落下來,但他就像是感覺不到疼。
蕭安站起身,一步步離開,全程沒有再看我娘一眼。
柳沐瑤笑起來。
她彎下身,沖我娘的臉上吐了口唾沫。
「賤人。
「敢勾引王爺,這就是你的下場。」
15
我娘和我被關進了後院的柴房。
據說天亮時,就會有族老過來,將我娘塞進豬籠,溺進河塘里。
蕭安歇在柳沐瑤的院子裡,據說他頭痛發作了,柳沐瑤在拿著藥膏,細心地為他揉。
柴房裡好冷,外面有隻大黑狗,一直在叫。
我有點怕狗,縮在娘的懷裡,微微發抖。
娘摸著我的頭。
「我的阿凝受委屈了。」她親吻我的發頂,哼起童謠,「小豬吃得飽飽,閉上眼睛睡覺,大耳朵在扇扇,小尾巴在搖搖……」
我特別小的時候,阿爹就總唱這首歌哄我睡覺。
我真的睡著了。
再醒來時,柴房的門打開了。
蕭安站在外面,只有他一個人。
他說:「你走吧。」
……
很久之後,我會想,阿娘那一刻動容過嗎?
蕭安,這個以多疑、冷血、殘暴聞名的攝政王,在明知被騙的情況下,仍然願意偷偷放她離開。
這已經是令無數女子動容的愛了。
但我沒有機會問出口。
因為我娘還沒來得及回答蕭安,遠處就傳來了聲響。
「王爺,王爺……事情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