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顆劇烈得仿佛要跳出胸腔的心臟逐漸歸位。
欸嘿。
嚇我一跳。
我還以為自己那點隱秘的小心思,被她看出來了呢。
22
那天在後花園,葉淮安臉色蒼白地聽我罵完。
他神情悲愴,好半晌才艱難開口:「大概在二小姐心中,淮安確實無藥可救。
「可在淮安心裡,能得二小姐多看一眼,此生便無憾了。
「功名利祿於我何加焉?」
很好。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
要的就是這個味兒。
同阮映映身上如出一轍的純正綠茶味。
這是我選擇葉淮安的第一個緣由。
23
其實我很喜歡阮映映,但我不告訴她。
若是被她知道,大抵就不會在我身上花費心思了。
在她跟前,我常愛冷著一張臉。每逢這時,阮映映便愛戳我:「錢錢,你多笑一笑啊。」
我倆相處的時日並不多,只偶爾會有書信上的往來。
出生沒多久,我便隨娘親遠赴江州,鎮守北疆;而阮映映同我爹留守京中,以安聖心。
去歲,北疆內戰,無暇分心騷擾大淮。
娘親憂心我的親事,便帶我回京小住了段時日。
我不懂什麼五禮六藝,惹得旁人頻頻發笑。
她們背地裡說我粗鄙,我知道。
可沈映映不同。
她會去讀晦澀難懂的兵書,然後挑來不懂的地方問我。我每日早起練長槍時,沈映映都在旁邊為我備茶,興之所來,她也愛纏著我,讓我教她些招式。
同盛京中的大部分貴女一般,她對這些打打殺殺的事不感興趣。
之所以這般做,是為了同我拉近關係。
所以啊。
綠茶有什麼不好。
懂事,嘴甜,還怪貼心的。
只要她茶的人不是我,那不就是我的小寶貝?
24
我同葉淮安過聘書那天,收到了阮映映從宮裡遞出來的信。
信中首句話便是:「我不同意這門親事!」
我下意識瞥了葉淮安一眼,耐著性子往後讀。
原來是阮映映所開的那家賭坊,本只有她一人押葉淮安。
她都做好大賺一筆的準備了。
可昨日葉淮安不知何故,也去了那家賭坊。
並且瘋狂給自己下注。
本是阮映映一人獨享的賭資,這下被葉淮安分去了大半。
她心疼得很,故而特地來給葉淮安添堵。
我哭笑不得。
很少有人能惹得阮映映如此生氣了。
葉淮安已經猜到了,他扯著我的袖角解釋:「錢錢,他們押注最多的竟然是旁人!我這才出手撥亂反正的。
「若是長姐生氣,賭資我分文不取,全都贈與長姐便是。」
我有些好奇,托腮問他:「那押注最多的人是誰?」
值得葉淮安計較至此。
說起這個,葉淮安的拳頭都攥緊了,憤憤不平地道:「顧詔!」
「那些人還說,你倆是青梅竹馬,有情分在。」
葉淮安冷哼一聲:「若我與錢錢自小相識,必得寵著護著,珍之愛之,只愛錢錢一人。才捨不得在兩個人之間搖擺不定,傷害你呢。」
我輕笑一聲。
心想,葉淮安這醋確實吃得不值當。
他該醋的那位,在金鑾殿上坐著呢。
25
老實講,葉淮安是個極為體貼的未婚夫。
他每回邀我出門,都隨身帶著熱鹽袋。
最初我並不懂,直到一次遇雨,葉淮安仔細地將鹽袋敷到我的膝蓋處:「有沒有舒服一點?」
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就連娘親都不知道,我那處有傷。
那是在戰場上為了救人留下的,並不嚴重。
戰場兇惡,磕磕碰碰本就是極為常見的事情。和那些丟了命的人比起來,我這算得了什麼?
不過一點小傷。
偶爾會疼痛罷了。
可當葉淮安垂眸溫和地替我按摩時,我竟捨不得移回腿來。
26
我在盛京的名聲一向不算好。
可葉淮安不同,他是來盛京求學的書生的楷模,聲望很高。
偶爾坐在馬車中,我聽到相識的人攔住葉淮安問:「葉公子,你真的要娶阮二小姐嗎?
「聽說阮二小姐在軍營長大,行為粗鄙似男子,如何配得上葉公子光風霽月?」
盛京文人皆重禮數教養,以不通五經為恥。
葉淮安他……也會這樣想嗎?
他也會覺得我舉止粗俗、不堪入目嗎?
我攥緊了雙拳,聽著車窗外的動靜。
葉淮安的聲線很冰冷,像是在冰稜子里凍過,聲聲質問:「我記得孟兄家境富庶,更是自幼求學,也曾拜過幾位名師,活得很是安逸。
「但是孟兄可曾想過,你的這份安逸,是以什麼換來的?
「是那數萬邊境戰士的性命!
「他們在前方浴血廝殺,吃不飽、穿不暖,時時刻刻擔心北疆的偷襲,隨時可能丟了性命。這才給你一方庇佑之所。」
葉淮安一字一句,刃如刀劍:「受了別人恩惠的你,竟反過來嘲笑她粗鄙。
「真是可悲。」
我眼眶一陣濕潤,閉了閉眸。
再睜眼時,葉淮安不知何時已上了馬車,正小心翼翼地盯著我看:「錢錢可莫要多心,那人被我趕走啦!」
他冷哼一聲:「我和那些蠢貨才不一樣。
「能娶到錢錢,是天大的福氣呢。」
氣氛變得有些曖昧。
良久,我別過臉去,輕聲提醒:「葉淮安,莫要忘了我們的約定。」
葉淮安的眉眼瞬間耷拉下來,像一隻大型犬類:「我記得的。」
27
我同葉淮安成婚那日當晚,娘親啟程回北疆。
她本就是為了我的婚事回來的,塵埃落定,她也得回去守衛邊境了。
皇帝和阮映映也微服觀禮來了,葉淮安正在前廳陪他們說話。
我等了會兒,原想同葉淮安當面告別的。
可皇帝遲遲不走。
再晚些,我便追不上娘親了。
我給葉淮安留了封信。
信中與他直言:他當日一見鍾情的人並非我,而是我長姐。此去戰場,兇險難料,便給他留了封簽好字的和離書,他若想和離,直接簽字便生效。
這我選擇葉淮安的第二個緣由,是他告訴我,他知曉我志在邊關,不願囿於家宅。我若肯嫁他,一來可以讓娘親安心,二來,仍可以奔赴北疆,去收復失地,做我的將軍。他願意替我遮掩。
28
回江州的路上,我們走得很慢。
我見到了邊境的百姓被北疆的官兵掠奪,見到了五歲的孩童食不果腹,見到了成群的流民背井離鄉,見到了燕子築巢於林,見到了骨肉相食。
我想起自己十三歲那年第一次上戰場。
娘親生怕我出事,只許我跟在她身邊,哪怕我早已是大淮數一數二的高手。
我從未見過那般慘烈的場景。
鮮血染紅了大半的沙漠,遠遠望去像一朵盛開的食人花。
艷麗卻又殘忍。
上一刻還微笑著同我說話的少年,下一刻便慘死在血泊里,甚至連雙眼都沒來得及閉上;每個士兵的衣服口袋裡,都繡著一封家書,若他陣亡,倖存者便幫他寄回去。
我終於知道為何每次打仗歸來,不論勝負,娘親的臉色總很凝重,把自己關在佛堂一跪便是一整天。
她在祭奠,那些死去的同僚。
我也想成為娘親那樣的人,那樣坐守江州,便能讓北疆士兵聞風喪膽的鎮國將軍。
可我更想成為比娘親還要厲害的人,我想馬踏北疆,讓我大淮邊境再無人敢犯。
29
娘親不許我上戰場。
我便打扮成男子模樣,混在隨軍里。
誰料跟我分在同一間帳篷的兩個小鬼頭是沈鈺和逄遠,他倆話多,一路下來倒也不覺得悶,只是倆小孩半夜總纏著我教槍法。
聽聞為了跟娘親去北疆歷練,他倆直接求到了御前。
沈鈺很會吹彩虹屁:「沈姐姐,你就教教我們吧。那天在校場驚鴻一瞥,我便被姐姐的雁翎槍法折服了。」
他又補了句:「聶將軍也是呢。他說姐姐曾救過他性命。什麼時候呀?是在戰場上嗎?」
原來竟是這般。
只是我救過的人太多了,也就記不清了。
30
剛到江州,我便收到了葉淮安的來信。
很短,只有四個字——盼君凱旋。
這又談何容易?
我爹在盛京等了我娘半生,到如今也沒能團圓。
娘親見到我後,悠悠嘆了口氣。
曾經她擔憂高僧對我的預言,不願讓我以身犯險,如今似乎是想開了,她是攔不住我的。
我被扔到了軍營里,從最底層的小兵做起,到伍長、什長……到娘親的副官。
往常大淮駐邊的將領,很少有人去主動進攻。
因為北疆啊,是一片大漠。
若迷了路可就走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