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柔眼尖得多,她一眼看到了人群最外面的我和青瑣。
她微微揚起下巴,美眸流轉,只一眼就告訴我,她贏了。
溫景修為了她,扯斷佛珠,踏入這片七情六慾的人間。
這是我永遠做不到的事。
20
擂台招親結束後,大漠公主的駱駝香車又停在了醫館外。
她身邊的婢女趾高氣昂地進來,向我傳達命令:「沈小姐,我們的公主想見你一面,單獨聊會兒話。」
我沒有拒絕,也無法拒絕。
她的身份,比我高貴太多。
茶樓里,阿那柔命人端來一杯用駱駝奶烹煮的茶。
一股奶腥味撲面襲來。
我忍著嘴裡泛酸的感覺,沒有去碰。
「你們中原人喝不慣奶茶?」
「你們苦澀的清茶,一點糖也不放,那才難喝!」
我沒有說話,她自顧自地喝了起來,開門見山道:「你離開溫景修吧,你不適合他,有你在他身邊,只會壞了他的修行佛心!」
她看向我的那雙美眸,染上敵意。
說來,是她ṱû₌高看我了,我對她而言,根本算不上威脅。
見我不開口,她繼續道:「溫景修五歲能倒背佛經,十五歲去西域宣揚佛法,所有和他辯論過的人都甘拜下風。」
「他在我們大漠西域,也是百年難見的活佛聖僧,我不許他被拉下佛壇,被沾染褻瀆!」
「我聽過皇城裡你的名聲,你這樣滿肚子算計的女人,我更不容許,你成為溫景修的妻。為了成就他,我願意做任何事!」
「沈小姐,你們中原有句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
我看了一眼窗外:
「阿那柔公主,京城冷了,快要下雪了。」
她睜大了寶石般的美眸,不明白我話語中的含義。
「等下了雪,我就會走,遠遠地離開,為你讓路。」
京城的寒夜,飄落了第一場雪。
我和青瑣忙碌一夜,收拾物件,只有小小的一個包袱。
在國師府待了一年多的時間,我擁有的只有這些。
藥鋪已經關門轉賣了,賣的錢,我給了暗衛,讓他交給齊聿。
天亮後,城門剛開。
我拉著青瑣坐上馬車。
那張重新寫好的和離書,留在桌上,隨便他燒了也好,留著也罷。
終歸,從此人間路,天各一方,不會再相見了。
上了馬車,青瑣摸了摸厚實斗篷下,我微微隆起的肚子。
「小姐再不走,月份大了也藏不住了。」
娶我之後,溫景修從沒碰過我,這個孩子自然不是他的。
剖了心頭血後,我身體虧損,月事時常不准。
直到四個月沒來月事,我才懷疑起來。
青瑣也說:「小姐胖了不少,臉也圓潤了,奴婢見你時常午睡,一覺不醒,可是入冬後冬睏了?」
一摸自己的脈象,腹中的骨肉有了四月,此時墮胎,大為傷身,只能把他留了下來。
往後我不會再嫁人,留個孩子傍身也好。
馬車即將出城,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站住,封城門,不許這輛馬車離開!」
21
來人的腳步踩在碎雪裡,聲音重極了。
我和青瑣的心懸到嗓子眼,以為追來的人是溫景修,他看到了桌子上的和離書。
車簾撩開,骨節分明的手指,指節繃緊。
我看到的卻是一身玄衣,玉冠下線條冰冷、如雕如琢的臉。
「初宜,想去哪?」
他一笑,彎了眼眸,眼中卻無半分笑意。
青瑣最先回過神來,誠惶誠恐道:「見……見過太子殿下。」
齊聿像是才發現馬車中還有另外一個人,他眸光淡淡,對身後的暗衛說:「先把她帶走,我的人,我親自帶回去。」
青瑣被東宮暗衛,直接打暈帶走了。
馬車裡只剩下我和齊聿四目相對。
他躬身鑽了進來,讓我退無可退,整個人籠罩在他的大氅下面。
「要去哪?」
既然無處可躲,我對他淡淡一笑:「去江南,尋個暖和的地方安度餘生。」
「另外祝太子殿下,覓得佳偶。」
他沉默了一會兒,嘴唇抿成一條線,鬆開後,還像在國師府那般,揉著我頭頂。
「小傻子,你該信我。」
「我早已找到了佳偶,只是不在東宮內。」
「她笨得很,膽子又小,從不敢爭取什麼,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既然她害怕,我便主動一些,接她回家。」
我的心急速地跳動起來:「我……我……身份低微,而且……」
他像是不願再聽,俯下身,薄繭的掌心捧住面頰,在我唇上輕輕啄過。
「現在還髒嗎?那我和你一樣。」
唇上的溫度,蔓延到心上,燙得我說不出一句話,身體微微發顫。
「我的初宜,就像是京城的初雪,一年唯有一次,落在掌心便化了,珍視還來不及!」他修長的手指接了一片落雪送到我面前。
我眼眶發燙。
「美玉也有瑕疵,更何況是人?初宜,你只要看見,你在我眼底的樣子。」
我隔著那層霧氣,看他墨色柔和的眼底。
小小的倒影和紛亂的雪花融在一起,都一樣,純凈無瑕。
他碰了碰我的鼻尖:「小傻子跑什麼,鼻尖都凍紅了,也不會照顧自己。」
解下的大氅披在我肩上,他手指無意地碰到我微微隆起的小腹。
我下意識緊張蓋住。
齊聿深色的眸,光影交織,驚愕一瞬間變為驚喜,沒有絲毫懷疑。
「我就知道那幾晚的事情,不是做夢!」
他嘴唇高高翹起,「我也有後了,小傻子,跟我回家!」
「我會把你和孩子都養得胖胖的,那禿子不會養人,讓你這一年吃了不少苦。沒事——」
「沈初宜,以後有我!」
他側眸看我,一圈圈的光蕩漾開,滿城的碎雪落在他眼底,都化為了漫天的星光。
22
我被齊聿帶入了東宮,心中滿懷不安。
生怕遇見他未來的太子妃。
入宮的路上,我掌心濕漉漉的,腦袋暈眩,總覺得在做夢。
「你救過我,我也救了你……我不想占了旁人的位置。」
在國師府受過的苦,我不想再經歷一遍。
一襲玄衣的齊聿,像只炸了毛的黑貓,伸出修長的手指,捏住我的臉頰,但終究捨不得用力。
「沈初宜!」他叫我名字很兇,聲音又立馬低了下去,「沒有別人的位置,你這麼傻,沒有一點自保之力,我也不會讓你去爭。」
「你只要乖乖地等著,我走向你就好。」
「京城下一夜的雪,明天就會凍住了。往後你只要跟在我身後,踩著我的腳印走,前面所有的風雪,我幫你擋下。」
堂皇的東宮,裡面一個女眷也沒有。
青瑣已經吃上了。
齊聿身邊的暗衛給她剝橘子,拿雞腿。
入夜後,太子就帶我去見了皇后。
在國師府里,我見過皇后一面,被溫景修當面訓斥,應該給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我準備跪下行禮時,被齊聿扶住。
「初宜有身孕了,還請母后見諒。」
皇后滿嘴的茶水噴了出來。
她臉上露出糾結的神色:「她……她是佛子的妻,你也敢奪過來,小心你父皇扒掉你一層皮。」
「這孩子……也太突然了!」
齊聿鎮定自若:「禿子虛得很,這孩子不用懷疑,是我的骨肉。」
在皇后宮中略坐了一會兒,皇后說是乏了,讓我們先離開。
在轎輦里,我小聲問他:「皇后娘娘會同意,我二嫁入東宮嗎?」
他摸了摸我的髮絲,從口袋裡掏出拔絲糖:
「初宜吃糖。除了你,也沒人肯要我了,她沒得挑的。」
後來,成了婚,我才知道齊聿做過的事。
那些美人入了東宮,皇后看哪個都很喜歡,他表現得也不拒絕。
等到了晚上,他就放了大招。
故意讓入宮甄選的美人,看見暗衛坐在他的腿上,他喂暗衛吃葡萄。
後宮的美人,連夜扛著馬車全跑了。
皇后娘娘也嚇傻了,自己的兒子竟然是個斷袖!
她下令封鎖消息,京城世家早傳遍了,哪還有小姐願意入東宮選妃!
這件事傳到皇上耳中,對自己親兒子也沒客氣。
齊聿被打得,將近兩個月沒能下床,這也是他沒能及時找我的原因。
他留了暗衛,在我身邊。
得知我賣了鋪子,把錢還給了他,他慌得躺不住了,身上的傷沒有好全,就追到了城門口。
暗衛說起這些,一會兒耳朵紅,一會兒眼含熱淚。
他義正詞嚴地補充:「我們當暗衛的一般賣藝不賣身,我能做出這麼大犧牲,全是太子爺給得太多!」
「我差點被皇上下了追殺令!」
青瑣聽著,笑得前俯後仰。
我肚子裡越來越大的小家Ṭú₀伙,也跟著動了起來。
23
胎象穩了之後,皇后頻頻來東宮,她來一回,便會帶來一堆賞賜。
「佛子是個沒福氣的,這麼乖、這麼懂事的姑娘,他不懂珍惜,本宮早說過他會後悔。」
皇后說著咳嗽起來。
我主動要幫她熬藥,被皇后拉住手:「不必麻煩,聿兒囑咐我盯牢你,免得你偷偷又放血入藥。」
「傻丫頭,你的血也是血,人哪來高低貴賤!看你不珍惜自己,聿兒那小子比誰都心疼。」
時間長了,我忍不住問皇后:「娘娘不在乎,我出身不高,只是太醫之女,還和佛子……」
皇后嘆了一口氣:「嗐,我們不講究這些,我和他爹都是穿越來的。在我們那個地方,男女平等自由戀愛,別說二婚,三婚……都很正常。」
「小姑娘年輕時,誰沒遇到過幾個渣男呢?」
雖然不明白穿越是什麼意思,但我總算明白齊聿身為太子,卻不著調,是從哪來的了。
不過,皇后與皇上很恩愛,皇上勵精圖治,廢了後宮制度,只有皇后娘娘一個髮妻。
生下孩子,身體恢復後,我和齊聿補上了大婚之禮。
聽說我生孩子,消失的這一年裡,溫景修失了心魂,發瘋似的找我。
將整個京城翻了個遍。
大街小巷張貼滿我的畫像,他身上純凈的袈裟髒了,也顧不得換,拉住人就問,有沒有見過他的妻。
這件事,齊聿看在眼裡卻沒有阻止。
「讓他瘋吧,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誰慣著他?」
溫景修在街頭跌跌撞撞。
大漠公主看不下去,攔住他:「溫景修,你修習的那些佛法哪去了?她只是個滿腹算計的女人而已,丟了便丟了!」
「你忘了你畢生宏願?去西域弘揚佛法,豈能為了一個女子……」
溫景修卻捂著自己的心口,仿佛痛極了,緩緩壓下身:「你不明白,我畢生的宏願是渡她,我犯了大錯。」
他用力推開阿那柔觸碰到他的手:「你不該逼她走!沈初宜才是我娶的妻,我不會放手。」
齊聿聽到這,懶散地把玩著茶盞,隨手扔了下去,差點砸中溫景修。
「有人妻子孩子熱炕頭,有人當街瘋瘋癲癲尋妻,嘖,真慘……」
「回去了,幫初宜帶孩子去了,我倒要看看,誰敢挖我牆腳!本太子魅力這麼大,關鍵還不腎虛冷淡,不比禿子強百倍?」
……
我成婚那日,滿京城擺滿鮮花,紅綢如霞。
齊聿還貼心地調動了羽林軍。
防的不是刺殺,而是——
花轎行到一半,還沒抵達東宮,穿著袈裟的人影擋在路中間。
「聽聞太子娶的是臣下丟失的妻。」
「哪怕天下君王,也不能奪人妻子!請太子把沈初宜還給我!」他的尾調慍怒顫抖。
齊聿坐在馬上,把玩著手裡的馬鞭:「本殿下憑本事娶的夫人,憑什麼你說兩句,就變成你的了?」
他壓低聲,似笑非笑道:「國師大人今日不該為本殿下祈福嗎?祝本殿下和太子妃,長長久久,多子多福。」
溫景修揮袖轉身,他一手持佛珠,一手劈開擋住他的羽林軍,走到花轎前面。
「沈、初、宜,讓我怎麼彌補你都行,哪怕是讓我還俗……」
「別離開我,另嫁別人!」他氣息全亂了,聲音抖得厲害。
溫景修手上沾著血,即將掀開花轎的那一刻。
我先一步,掀開轎簾,目光淡然,也像是了悟佛法,再無悲喜地看著他。
看他濕漉漉的紅色眼底,看他手持著佛珠,卻狼狽墜入紅塵的樣子。
見到我,他閃過激動、欣喜。
朝我攤開掌心:「我們回家,我會儘量……不讓你一輩子獨守空房。」
不遠處,齊聿看似神色平和,實則眸光冷到發暗,手中的馬鞭幾乎快被他折斷了。
我錯開溫景修伸來的手,捂著嫁衣前微微浸濕的地方。
臉頰微紅,求救地看向馬背上的人:「齊聿婚禮能不能暫停一會兒,我想先……」
齊聿匪氣地勾了下唇:「忍不住了?」
在溫景修錯愕、漲紅的眼睛下,襁褓中的奶娃娃抱到我面前。
「小祖宗也哭了好一會兒了。」
齊聿擋住了我,惡劣又得意地問溫景修:「你說她到底是誰的妻子?本殿下可是連孩子都有了!」
「後悔了?想哭?勞煩國師去別處哭,大喜日子,本殿下嫌晦氣!」
我們大婚結束後。
大漠公主不同於來京城時的大張旗鼓,她離開時無人知曉。
聽聞,溫景修辭去了國師一職,去了江南,我心中嚮往的冬暖夏涼之地,卻成了苦行僧人,為自己曾犯下的錯贖罪之處。
至於什麼錯,無人知曉。
我回過神,聽見齊聿抱著孩子,雞飛狗跳地吼:「小祖宗,你尿濕你爹第三件衣服了!」
青瑣捂著嘴唇偷樂。
我跟著翹起唇角,一切都剛剛好。
番外:
1
我好像夢到了前一世。
不過是在我死了之後。
前世,我沒等到齊聿救我。
為溫景修剖完心頭血後,我就被刺客,一劍刺死在了他佛塔門前。
到死,我還面朝著佛塔裡面,雙手還拍打著冰冷的門,留下一道血痕,求他慈悲,出來救我。
但等屍身涼透了,外面都安靜了。
晨曉的光照在我支離破碎的身上,再也暖不了半點溫度,他才推開佛塔的門。
迎接他的是我難看的死狀。
和我想像中沒有區別,他只是靜靜地看了一眼,為我超度般地念了一聲佛號。
府中下人望著滿地屍首,詢問如何處理。
他轉著掌心中的菩提珠:「都燒了。」
府中下人拖走我的屍首,卻被他叫住。
他終於,像是記起,我是他娶的妻室。
「把她留下,設靈堂。」
我看到這,覺得可笑。
活著的時候,他沒看過我一眼。
死了,又將我以正妻的禮儀,設靈堂下葬,有意義嗎?
我屍首很快整理好了。
他們翻遍我遺留下的東西,也沒找到件合適下葬的衣裳。
索性糊弄著,裁了塊白布,給我穿上。
青瑣哭了好久,眼睛都快哭瞎了。
而他一滴眼淚也沒流。
青瑣守在我棺槨旁,沒日沒夜地給我燒紙,嘴裡念念有詞:「奴婢多給主子燒錢,主子有錢了在下面自己買間院子,不必再被逼著嫁人……」
是啊,我不被逼著嫁給溫景修,也不會死得這麼慘。
溫景修破天荒地來看我,還為我帶來了一束剛開的白菊。
還沒來得及放在我手邊,就被青瑣奪過扔了出去。
她紅著眼睛,瞪著溫景修:「國師大人,你根本不了解我家小姐。但凡你把一點點餘光心思放在她身上,也該知道她不喜歡菊花,她討厭菊花清苦的味道。」
溫景修轉佛珠的手,停了一下,竟沒有責怪青瑣的意思。
我也跟著鬆了口氣。
他端詳了我的屍首兩眼。
他記得仵作告訴他,我的死因是被刺客刺穿了喉嚨,喉嚨上破開了嫣紅的缺口。
看著嚇人極了。
但我心口也有一道傷疤,因我死了,還沒有機會癒合。
身上的白衣很薄,溫景修才注意到。
他問青瑣:「這道疤是怎麼來的?」
青瑣冷笑:「大人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小姐為了補償大人,治好大人筋脈逆轉吐血的病,自己用刀剖了心肝,取心頭的血,給大人入藥。」
「大人沒喝出來嗎?」
他一下子攥緊了佛珠。
他不是沒喝出來,而是根本沒喝。
上輩子我的藥也沒能送進佛塔,便被國師府里狗仗人勢的奴才倒了個乾淨。
他低著頭,大概記起佛塔台階前砸在地上的藥罐,已經摔裂了,還被我緊緊抓在手裡。
滿地的藥湯和我的血跡混在一起,他沒有在意過,就命下人打掃乾淨。
「我……」他想為自己解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溫景修終於想起來,他真的對我不好,很不好。
大婚夜,讓我跪在雪地里,也不出來同我拜堂,令我受盡恥笑。
皇后娘娘入府,他也沒給過我顏面,當面斥責。
下人的嘲笑刁難,他不是聽不到,只是覺得我罪有應得罷了。
可我還傻到,給他剖心頭血,關心他的病。
只為了彌補他,再不相欠。
他聽到我的哀哭,我一聲聲哀求,不停地敲他的佛門,他還是冷硬心腸,見死不救!
我死了,他身上的污濁被洗凈,他應該高興才是。
為什麼慘白著張臉,眸光里一片混沌?
青瑣不想聽他囉嗦:「國師參禪禮佛要緊,別讓靈堂的血味,污了佛子大人身上的高雅檀香。」
溫景修站了一會兒,眼神沒有聚焦地看著我的臉。
我臉上有很多傷,是跌跌撞撞地躲避刺客,摔倒在佛塔台階上撞出來的。
他像是站不住了,緊緊握著佛珠離開了我的靈堂。
出殯前的一晚,青瑣自盡在我棺槨旁。
她替我說:「來世就算當牛做馬,也不要和國師府有牽扯!我家主子明明被你玷污,你們哪來的資格嫌棄她髒?」
「溫景修,你終會為你做過的錯事,懺悔一輩子!」青瑣大聲笑著,一頭撞向我棺槨。
2
葬禮結束後,國師府內恢復了平靜。
只有溫景修再也無法閉上眼睛,禪定冥想。
我成了他的心魔。
他總聽見佛塔外有敲門聲,打開後只有夜風,沒有一個人。
後來,他終日敞開著佛塔的門。
但再等不到跌跌撞撞奔向他,求救的人。
他魘住似的,覺得我還留在他身邊,時常對著空氣說話:
「我的病已經沒事了,也不吐血了……你別生氣了。」
「你燉的湯,我今日都喝了,以後別再放血……」他皺了下眉, 旋即鬆開, 小心翼翼地哄我般, 「我不想你一次次受傷。」
我浮在空中,聽得好笑。
算算時間, 前世的我已經死了三年。
屍體早已化成白骨,哪還能爬起來給他熬湯?
他活在自己虛構的記憶里,只有這樣才能逃避洶湧的悔恨。
又過去兩年,他每晚念佛經給我聽, 向我講述佛法。
早早從皇宮中回來,不讓我久等。偶爾帝王賜下的珍寶,他盡數給了我。
他對著空氣簪發:「這是西域進貢的琉璃寶簪, 我見到後就很歡喜, 想著初宜戴上,一定很好看。」
「我主動向皇上求來的, 皇上為此還笑了我。」他瓷白色的面容,染上薄薄的紅暈, 「初宜別生我氣了……我早就知錯了。」
「早就改了, 以後不會那樣對你, 冷落你!」他伸出手,憑空拉扯著什麼。
指尖的發簪墜落在地上, 發出啪的輕響。
他長久構建的臆想, 仿佛碎了。
空蕩的佛塔, 寶物堆積, 落滿了塵灰。
他腳下虛浮, 踉蹌著走到佛塔前,看到經年的血。
幾個奴婢在打掃。
她們說:「那女人死了ƭű̂₈五年了,也不知是不是怨氣太重, 這血怎麼也沖刷不掉。」
「染在白玉佛塔前, 難看極了!她死也不肯安心,還髒了佛子的地方, 纏著佛爺不放!」
他顫顫巍巍地移下目光, 看著腳前的血污。
終於,渾渾噩噩地記起。
沈初宜死在他門前, 距他不過幾步之遙, 他任由她哀哭求救, 被人一劍刺穿。
五年的血, 凝固成碧, 經久不化,是她的恨!
她死了五年了……
溫景修死死抓著手裡的琉璃簪子,吐出好大一口血。
當夜,溫景修就到了彌留之際, 任誰, 也抽不出他握在手裡的發簪。
他迷糊含淚, 一遍遍地叫我的名字。
這一世,在我差點被刺客殺死後,溫景修禪定時不斷浮現出前世的畫面。
一夜一夢。
待他零零碎碎地拼湊出前世種種, 我已經離開了國師府,進了東宮。
他癲狂卑微地哀求,也換不回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