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她還是個年輕的姑娘。
也是一身青衣,只用一根木簪挽著秀髮。
外祖母家有處莊子在青山腳下,再往後便是鬱鬱蔥蔥的木林。
我從不知道那木林深處的斷崖下,會有方小院。
裡面住著個神仙般的姐姐。
外祖母親自將我送去她的院外,身子早已枯朽,面上仍帶著笑,對裡面的姑娘道:「溫姑娘,當初你搬來時,曾言多謝我家莊子庇護,可向你求一諾。」
「溫姑娘亦是孑然一身,不妨多個伴?」
過了許久,裡面的人才出來。
她定定看我一眼,我只覺眼前人美得不可言喻。
無關皮相,而是周身的氣度。
明明靈動不已,卻又像蒙了層霜霧。
許是我眼中的仰慕取悅了她,她淡淡一笑,將我牽進院中。
內里種滿了奇花異草,還晾曬著各種珍稀藥材。
那時的我只當好看,卻不知樣樣都是寶貝。
不過,我最愛的還是那棵桂花樹。
師父在下面埋了女兒紅,道我出嫁時定要為我送行。
可她是騙我的。
比如現在,她笑著看向我:「小阿凝,來喝酒。」
我舔了舔唇,卻忍不住問道:「師父,你年年都喝,到底還有幾瓶呀?」
她娥眉一挑:「我說過,我會你養到十八歲。」
我心裡酸澀一過,她又笑著說:「畢竟,十八歲再不嫁不就是老姑娘了麼?」
總歸是禁不住師父誘惑,我小心嘗了一口。
有些辣,有些澀,還有些回甘,不由得吐了吐舌。
師父輕笑,我又繼續喝了一口。
淡淡輕煙,溶溶院落,我抬起頭。
師父正盯著斷崖的方向,目光悲戚。
我問她:「師父,你今年又去西北了麼?」
我對師父並不很了解,只知道她姓溫,通醫理,博覽群書,琴藝一絕。
還有,她在等一個人。
而她幾乎每年都要去一趟西北,我懷疑她等的人就在西北。
聽她說,西北的男兒最是赤誠,尤其忠烈。
我咋了咋舌,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見一回。
12
師父收回目光,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我頭頂。
「之前不是一直不收,怎麼如今收了?」
我心虛地垂下眼,她輕嗤一聲,又問道:「小阿凝,你把心弄丟了,對麼?」
我悶悶道:「他……讓我再等等。」
師父瞪我一眼,氣得仰頭喝下一口酒。
我忙解釋:「大不了到時候我再收回來便是。」
她忽地笑了,許是我的錯覺,不然她眼尾怎麼紅了一片?
師父淡淡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目光迷離。
「小阿凝,你好天真,弄丟的心還怎麼撿得回來?」
我不敢再說話,她帶了幾分正色。
「你要想好,他走的是一條不歸路。」
「若他日真能如願,你怎知他不會為了更重要的東西放棄你?」
我一怔,心裡亂作一團,下意識道:「若他是迫不得已呢?」
師父閉了閉眼,忽問我:「也罷,我留給你的東西還在麼?」
我捏了捏袖袋,點頭道:「在的。」
她又說:「那是我留給你的退路,但願你不會用到。」
我垂下頭,將杯中的酒一口飲盡。
夜色漸深,我腦中迷糊,身旁的師父早已離開。
我渾身暖暖的,像是在夢中。
還夢到了蕭衡,他目光灼灼地望著我,抬手將我手邊的杯子拿走,就著我碰過的杯沿仰頭飲下,然後看著我,口中道:「好甜。」
我怔怔地看著他,夢裡的蕭衡竟這般大膽。
看我不語,他又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醉了?」
我搖搖頭,師父說喝這個都要醉,是真沒本事。
他挑起桃花眼沖我笑了笑,眸光瀲灩,誘惑般開口:「那你親我一下。」
我腦中遲鈍,目光卻隨著他的話落在那菲薄的唇瓣上。
紅紅的,看起來就很好咬。
我再看他一眼,他很少有這般無害的時候。
試探般,我往前湊了上去。
後頸忽被人一把握住,掌心暖暖的。
他啞著嗓:「你可要想好。」
想到什麼,我問他:「你會為了更重要的東西拋棄我嗎?」
他沉默了,眸光幽暗。
我掙扎著就要往後退,他大掌忽地按下來。
唇上一熱,我聽他道:「不會。」
13
第二天醒來時,師父屢屢看向我的唇瓣。
我遮遮掩掩,她卻遞給我一瓶藥,又忍不住皺眉:「蕭衡那瘋子是狗麼?」
我也在心裡罵了他八百遍,可還是忍不住在師父面前維護他。
「是我,是我不小心。」
今早起來,床頭放著一包芙蓉糕。
我才知道,昨晚一切都不是夢。
只是後來,蕭衡說了什麼,我也記不清了。
只記得,他要我親他。
兀自出神時,院外傳來輕響。
下一刻,蕭衡推開門進來,徒留一地屍首。
師父已然不悅,瞥了眼他身上的血跡,又看一眼正在處理屍體的離弋,「砰」的一聲放下手中杯子,轉頭回了屋。
我也皺著眉:「你不要總是在我師父面前殺人。」
他無辜地一甩衣袖:「這可是你們昨日帶進來的尾巴。」
見我怔愣,他解釋道:「徐府里有人泄密,這些是四皇子的人。」
提到四皇子,那便只能是姐姐了。
我擔憂地看他兩眼:「於你可有礙?」
「連你父親都能查出來,何況四皇子?」
師父一邊說,一邊端著托盤出來,上面備著特製的銀針。
蕭衡也接道:「這是遲早的事,何況我那父皇還巴不得多個兒子一起斗呢。」
他除掉上衣,師父冷著臉施針。
蕭衡悶哼一聲,師父只停一瞬,嗤道:「這次過後便無大礙,只是你自己的身體該有分寸。」
片刻後,她又對我道:「你看著他。」
師父一走,蕭衡就要來拉我的手。
我瞪他一眼,往邊上挪。
「男女授受不親,你還想占我便宜?」
我可還沒忘昨晚的事,趁我醉酒欺負我,活脫脫一副登徒子模樣。
現下背上扎滿針,還不安分。
他挑了下眉:「那你欺負回來?」
我反應半晌,臉上熱氣蒸騰:「蕭衡你個流氓!」
他還想再說什麼,我連忙道:「別在師父面前說這些。」
他眯了眯眼:「你師父是不是又想給你介紹那些酸秀才?野男人?」
我眼皮一跳,氣道:「是又如何?你能奈我何?」
他忽地一笑,眸色沉沉。
「我是不捨得傷你,只是那些姦夫,發現一個,殺一個。」
14
因他這句話,我再沒給過他一個好臉色。
連帶著師父也面色難看,不由得問我:「這就是你看上的男人?」
「當初就不該讓你給他送什麼饅頭,養出個瘋狗。」
我罕見地沒再為他說話。
師父一直不喜歡蕭衡,甚至曾一度阻止我去見他。
只一次,我瞞著她半夜去送東西,險些跌落山崖。
自那之後,她不再阻攔,允我白日去,甚至還會制些藥丸讓我送上去。
而她自己,從不肯踏進那片皇陵。
除了我被嚇暈的那一次。
送了三年饅頭後,蕭衡被放了出來,卻沒了蹤跡。
看我難過,師父輕諷:「心軟如何?養了個白眼狼。」
再次相遇,他已經身量拔高,長成了如玉少年郎,卻因偷習禁術,全身經脈將斷。
我懇求師父,救他一命。
師父到底不忍,為他施針療傷,祛除體內餘毒,卻讓蕭衡發誓,他那些深仇舊怨絕不會牽扯到我們。
因此,蕭衡極少在我面前提及他的事。
十餘年,外面不知被他布了多少暗衛。
院內一派祥和,院外血流成河。
迫不得已時,他也練就了一臉雲淡風輕取人性命的本事,美其名曰:「總不能讓阿凝嚇到不是?」
我和師父齊齊在心裡暗罵一聲「瘋子」。
即便同桌吃飯,師父也甚少對他有好臉色。
外祖母去世前,給我定下與國公府的親事。
師父道那是個龍潭虎穴,不是個好歸處。
而蕭衡,只會偶爾將目光深深地落在我身上。
我在等他開口,他亦在等我退婚。
但是,都沒有。
若不是沈聿上門退婚,我也不知我們會走到哪一步。
15
幾日後,師父突然說要帶我去給一個貴人上門看診。
我一路幾次想問,可師父卻諱莫如深。
直到站在郡主府門前,我才嚇了一跳。
嘉榮郡主乃是先帝侄女,端王獨女,自出生起便集萬千寵愛。
夫君是當朝榜眼,而她更是文韜武略,皆有涉及。
她是京中世家貴女的典範,也是沈聿口中的妻子該有的模樣。
我沒想到,師父要看診的貴人竟是她。
門口的侍衛通傳一聲,一個老管事親自出來相迎。
師父挑起幕籬一角,他打眼一看,忙彎腰行了一禮。
郡主府寬闊不已,亭台假榭錯落有致,看得出其主人是用心打理的。
老管事一路將我們迎到花廳。
進了廳中,師父就摘了幕籬。
裡面的端莊婦人抬頭看來,她與我母親年紀相似,只是更豐腴些。
師父帶著我上前見禮。
她似恍惚一瞬,眼中動容,握著師父的手。
「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不過兩秒,師父收回了手。
「我今日帶徒弟來給您看診。」
郡主看我一眼,口中驚訝:「沒想到你如今竟收了徒弟。」
我悄悄挺直了脊背,可不能讓師父丟臉。
師父對我道:「阿凝,你為郡主號脈。」
又對郡主解釋道:「這是我徒弟,徐尚書家徐幼凝。」
她面帶困惑,一旁的老嬤嬤上前耳語了幾句。
我大抵能猜到嬤嬤說了什麼,無非是我被國公府退婚的事。
只拿出軟枕,在郡主詫異的目光中搭上她手腕。
「郡主之脈弦數有力,您近日可有頭暈、口苦、急躁易怒之症?」
她點了點頭,隱隱有些緊張,我又看了眼她的面貌。
「觀您面紅、目赤、苔黃,這當是肝火旺盛。」
說完,我又看了眼師父。
這種小毛病,普通大夫也能看出,為何師父還要特意上門?
16
郡主也疑惑地看向師父。
師父抿了口茶,直言道:「三皇子被禁,太子失勢,四皇子和陛下斗得如火如荼。」
「料想郡主也不能安歇,肝火旺實屬正常。」
郡主看了左右一眼,待丫鬟全都退下,平靜道:「只是四皇子麼?恐怕你忘了一個人。」
師父仍舊沒說話,我卻聽得心驚。
郡主的目光忽然望過來,仔細打量我一眼。
口中問師父:「是因為這個丫頭?」
師父終於放下茶杯,重新戴起幕籬。
「是,也不是。」
郡主看著她,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眸中一痛。
嗓音有些顫:「你到底還是不能釋懷。」
直到走出郡主府,我還是十分困惑。
這一趟比起看診更像故人敘舊。
可似乎也沒說什麼。
出了郡主府,師父帶著我往城西而去。
路過幾處舊邸,曾經的程王府、齊將軍府,就連溫首輔家的宅邸都在這一片。
經過溫家門前,師父腳步頓了頓。
她隔著幕籬看向眼前荒敗的庭院,問我:「你看到了什麼?」
我猶豫一瞬:「人走茶涼,寸草不生。」
她繼續邁步向前:「這些都是牽扯進皇家紛爭的下場,一舉一動,連帶著全府,全族的人都要一起遭殃。」
直到遠遠看見徐府門楣,師父才笑了下。
「我忘了,你爹雖然不是個東西,保命卻厲害得很。」
「你進去吧,這幾日多習琴藝,我想一個人靜靜。」
我雖不舍,還是聽了師父的話。
若再待幾日,怕我爹就會命人去查了。
回了府中,也無人擾我,我翻出琴譜來看。
師父說我雖醫理一般,但琴藝尚可深造。
京中風聲鶴唳,幾個皇子斗得如火如荼。
就連蕭衡都沒空翻牆找我。
17
半月後,郡主府竟送來請柬,邀我參加嘉榮郡主舉辦的賞菊宴。
時已至深秋,不想郡主突然來了興致。
娘親命人傳話,讓我帶著姐姐一起去。
來傳話的下人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我也無意為難她,道了聲「好」,就將其打發走了。
出發那日,姐姐卻始終不曾出現。
到了郡主府前,香車寶馬雲集,世家貴女絡繹不絕。
卻看姐姐正和一面容陰柔的男子在一起,看其穿著舉止,怕就是四皇子了。
見到我時,她遠遠沖我瞪了一眼。
園中花團錦簇,看得人應接不暇。
我卻在找一人,師父傳信於我說她也會來。
到了湖邊時,面前卻突然出現一男子,伸手擋在我身前。
他身長瘦削,面色蒼白,眼圈烏黑,眼眶深陷,一臉淫慾薰心、力不從心的模樣,卻是高傲道:「徐姑娘,在下謝家大郎,謝致行。」
我反應過來,之前徐家就是想讓我嫁他?
我後退了一步,冷著臉:「不知謝公子有何事?」
他舔了下嘴角,興奮道:「之前你姐姐道你對我心生愛慕,我本嫌姑娘粗鄙,如今一看,姿容貌絕,身嬌體軟,與我甚是相配。」
「你且回家等著,我明日就著人上門提親。」
我不可置信地聽完,忍著一巴掌拍上去的衝動,咬著牙道:「我確實鄙陋,配不上公子。」
姐姐從樹後走來:「謝公子,我妹妹如此貌美,還通醫理,你可要好好珍惜。」
我愣了一瞬,知道她定是看到了我屋內的醫書。
仔細打量她一眼,我忽地笑了,沖謝致行道:「謝公子,你誤會了,對你有意的是我姐姐。」
「你看她今日的綠裙可與你相配?還有那腰間的香囊,怕也是一對。」
謝致行果然往她腰間看去,眼中精光閃過。
姐姐偏愛綠色,恰謝致行也著深綠錦袍。
時人都知道京中最頂級的成衣鋪在謝家夫人名下。
四皇子用的是最好的,謝夫人的兒子也不遑多讓。
姐姐為了四皇子,花重金買來的香囊與四皇子相配,自然也與謝致行相配。
不顧姐姐難看的臉色,謝致行抓住她的手腕,遺憾道:「玉顏,你對我有意,何不早說?平白耽誤那麼長時間。」
他似想立馬就往她的唇上親去。
姐姐一臉嫌惡,驚叫著打了他一巴掌。
謝致行大怒,就要將她甩在地上。
下一刻,兩人都落入湖中。
我看了眼地上突然出現的石子,遠處一身青衣的男子匆匆走過。
18
二人還是被聞聲趕來的下人撈了起來。
四皇子一臉慍怒,姐姐在旁哭泣。
宴會還未開始,四皇子就帶著謝致行和姐姐離開了。
郡主遠遠看見我,沖我招了招手,我只能上前。
周圍的貴女夫人我大多都不認識,她一一為我引薦。
那些人個個是人精,看郡主待我如此和藹,也都熱情得難以招架,一口一個「姐姐」「妹妹」叫得無比動聽。
回徐府一年,爹娘嫌我丟人,輕易不准我出去。
在大家眼中,我不過是個被國公府退婚的人而已。
郡主笑著拍拍我的手,話家常般問我:「聽說,你自幼長於鄉間?」
這話沈聿也問過我,我點頭稱是。
郡主又揉了揉額角,對眾人道:「雖已深秋,我仍肝火過旺,時時頭疼不已。」
「自古就有古琴療愈,今日賞菊宴,我也想聽一曲。」
「不知你可會?」
望著她的灼灼目光,我輕聲道:「略懂一二。」
不過一會,便有侍女抱著琴上前。
郡主目光落在那琴上,頓了頓,又沖我淡淡一笑。
「別緊張,盡力就好。」
我方落座,一白袍公子忽領著一個青衣面具男子上前,沖郡主拱手道:「母親,既有貴女撫琴,怎能少得了君子舞劍?」
19
郡主看我一眼,我淡淡點頭。
她大手一揮,笑了笑:「還是你們少年人有趣。」
我定定看那男子一眼,他腰間負劍,沖我頷首。
宮商角征羽,金木水火土,於人體五臟,脾肺肝心腎,皆有裨益。
郡主肝火旺盛,我擇了師父最愛的曲目——《蒼梧怨》。
所謂南風之薰,可以解慍。
蒼梧之怨,可以寫憂者也。
指尖琴弦輕撫,琴顫音動,如浮山之溪水雲煙,亦如淚乾春盡花憔悴。
男子隨音挑劍,身隨律動,舉手投足,美好得似一幅畫。
琴音縹緲,似茶水入喉香甜回甘,絲絲霜華散落平地自成銀幕。
天地間,我望著他,他眼裡也唯有我。
鬢邊一片花瓣落下,他輕輕一挑,挽了個劍花,湊近我耳邊時,留下一句:「阿凝,看我。」
這樣的蕭衡,讓我如何捨得?
我想起師父曾說的一句話:「君子有弦,高山流水,淑女泛音,心悅君兮。」
結束時,郡主愣愣地望著我,繼而拍手大聲稱好:「徐二姑娘好琴藝,頗有當年書渝公子之風範。」
話落,四周貴女先是一愣,附和稱好。
我看向郡主,隨著她的目光看到了遠處閣樓上的幕籬女子。
面上一喜,師父果真沒騙我。
可我還是不知那位書渝公子是誰。
眾人皆離去,郡主拉著我的手,向我介紹那位白袍公子。
「幼凝,這是我家大郎,孟言且。」
我沖那公子頷首致禮,又望向他身後仍戴著面具的男子。
只一瞥,便移開了眼。
師父不知何時到了我身邊,面上幕籬已除去。
郡主看著她:「你當真教了個好徒弟,非我偏頗,當年你這般年紀,怕是不及她。」
我有些受寵若驚,師父面帶微笑地頷首。
一旁的孟公子道:「在下也略通琴藝,改日定要向姑娘討教一番。」
話落,他身後的男子重重一咳,惹來眾人注視。
郡主像是想到什麼,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孟公子,卻是望著師父:「這倆孩子年紀相仿,品貌俱佳,倒是相配,你覺得呢?」
我和孟公子俱驚駭,師父卻一笑。
「我這徒弟雖被退過婚,配你家公子也綽綽有餘。」
我震驚地看她一眼,恰同孟公子的目光對上。
郡主又道:「擇日不如撞日……」
「姑母,您怕是想得有點多。」
20
蕭衡終於忍不住摘掉面具。
他目光淡淡地看著郡主,拱手行了一禮。
郡主冷哼一聲,鬆開我的手,意有所指般:「連這琴都拿出來了,卻連面具也不敢摘?」
「一個兩個的,不是幕籬,就是面具,真當我這郡主府見不得人?」
師父和蕭衡皆不說話,我尷尬地搓了搓手。
郡主瞥我一眼,我也閉上了嘴。
她又道:「故人、舊物都找上來了,我也沒有不應的理。」
「只是你們兩個先離開,我有話要跟幼凝說。」
師父看我一眼,先抬腳離開。
蕭衡是被孟公子拽著離開的,目光始終落在我身上。
眨眼間,偌大的亭子裡只剩我和郡主。
她看我一眼,笑道:「別怕,丫頭,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我望著空蕩蕩的庭院,忽生出一股悲涼之感。
郡主問我:「你師父這些年過得如何?」
我遲疑道:「尚可。」
公主沉默半晌:「你們住在哪兒?」
我猶豫了一瞬:「青山斷崖下,皇陵背面。」
郡主烹茶的手一頓,忽地偏頭抹了下眼角。
「是那兒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她往我面前倒了杯茶,自己也捧著杯熱茶。
茶香裊裊,熱氣將她的目光拉遠,連帶著回憶也變得綿長。
半晌後,她看向我,目光一寸寸描過我的眉眼,釋然一笑,道:「你這孩子至純至善,不怪兩個苦命人都待你如珍寶。」
我雖不解,卻還是羞澀地笑了笑。
她瞥了地上的琴一眼,又問我:「你師父平日裡都教你什麼?」
我想了想:「除卻醫理,琴棋書畫皆有涉及,只是我資質平庸,只琴藝方面比較擅長。」
她點了點頭,淡淡道:「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卻忽然問我:「我若收你做義女,你可願意?」
我捧茶的手一頓,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她笑著道:「我知道你爹娘待你苛責,我也恰好缺一個女兒。」
「你師父教你修身養性,我便教你安身立命。」
「我不與她搶,你只需喚我一聲『乾娘』便是。」
21
我一身恍惚地離開郡主府。
師父早已回了青山,蕭衡將我拽進馬車裡。
我愣愣地看著他:「郡主說要收我做義女。」
他眼都沒抬一下,口中道:「這不是應該的麼?你這麼好,那是她有眼光。」
我一臉詫異地看著他:「你吃錯藥了?」
什麼時候這麼會說話了?
想到這,我不由得問他:「你與屬下應酬,可去過紅樓?」
他忽地一笑:「怎麼,阿凝醋了?」
「你真去過?」
「沒有。」
他打死不承認,我再三詢問。
他從馬車裡翻出一本話本子,我疑惑地看了兩眼,膩味死了。
分明都是女兒家愛看的甜言蜜語。
看我嫌棄,他有些不服氣。
「我有一表兄,用過之後,效果還不錯。」
我暗暗翻了個白眼,道那姐姐沒像我見過蕭衡殺人的狠厲模樣。
當初皇陵里欺負他的宮女太監,全被他扒皮抽筋,生生折磨至死。
不過,我更好奇的是他從哪裡得來的話本子。
我想他八成是會直接搶。
我也不知道,這不是他搶的,是從他同窗好友的書肆里順走的。
他將我送到小院外,我到底沒忍住問他一句:「還順利麼?」
他沉默半晌,道:「國公夫人帶著丟了眼睛的沈聿求到宮裡,皇上將冬日賑災的事派給了太子,有意讓他與四皇子再斗一斗。」
我看著他:「你別受傷。」
他動了動唇,似想說什麼,只深深地凝望我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我收回目光,轉身進到小院。
裡面卻空無一人,直到夜色濃郁,我忍不住尋出去。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斷崖下火光明滅。
我踱著步子,看到那抹背影,喚了聲「師父」。
朦朧間,鬼燈一線,露出桃花面。
師父回頭望來,目光似水,竟穿了身桃色酥裙。
她隨即向我走來,牽著我的手,口中道:「走,我們回家。」
鼻尖似傳來香灰之味,可我什麼也沒說。
師父從不准我過問她以前的事。
22
那夜一過,師父又換回了青衣。
我這才想起,昨日蕭衡也罕見地著了身青衣。
他平日偏愛白袍、緋衣,卻不喜青衣。
我忐忑地告訴師父,郡主要收我做義女。
她表情淡淡,只說讓我跟著郡主好好學本事。
她就守著這方小院,等我回來。
我心裡不舍,卻只能應好,道有時間便來看她,卻沒想到,郡主尤其嚴苛。
我從小院離開,郡主便命人到徐府去接我。
半日間,整個京城就傳遍了郡主收我做義女的事。
連帶著我在賞菊宴上以一曲博得那句「有書渝公子風範」的話也眾人皆知。
我也是那時才知,書渝公子是上任首輔的小孫女,是曾經當之無愧的第一才女。
一時間,那些貴女夫人的拜帖都送到了郡主府。
厚厚的一摞,不重,很輕,似蒲柳,也像人心。
輕輕一吹,就變了方向。
離府時,母親罕見地來送我。
她當著郡主府管家的面說我:「你可真是個有本事的。」
心中一刺,我到底只說了句:「還望徐夫人多多保重。」
她面色陡然一沉,嘴角輕顫,扶著丫鬟就轉身進了府。
郡主大張旗鼓地將我迎進府,無聲中為我揚了名。
有人提起退婚的事,卻是說——
「這徐二姑娘如此優秀,怕是那沈世子看走了眼。」
「不說那沈世子瞎了眼麼?果真是有眼無珠。」
如此,剛靠賣慘求到皇上面前的國公府又平靜了下來。
連帶著太子在皇上跟前也沒討著好。
這些都是郡主告訴我的,一邊說一邊盯著我穿針引線。
她可不像師父和蕭衡那樣,對我緘默不言。
她什麼都不避諱我,只是讓我學本事時卻嚴苛不已。
在她看來,這應該是由親娘自小就教導的。
好在我會識文斷字,不算太差。
如今要學女工,學管家,學算帳,學禮儀,學馭下。
我隱隱覺出什麼,卻是忍著沒問。
手指扎出十個血包時,蕭衡一邊給我抹藥,一邊遞給我一摞帳本。
「是我名下的一部分莊鋪和地契,你先練練手。」
「反正日後都要交給你管。」
他說得自然,我卻覺得燙手。
23
直到他離開,我沒忍住翻開看了眼。
這一看才發現,他竟這麼有錢。
郡主過來時,我正埋頭撥著算盤。
她將雞湯放在桌上,掠過我手中的帳本,嗤道:「他倒對你放心。」
我撓了撓後腦勺,討好道:「這不是還有您嘛。」
她挑著眉,又看向我紅腫的指尖。
「可怨我對你嚴厲?」
我搖了搖頭:「跟您學本事,是我的福氣。」
所遇皆好人,已是我之幸。
她摸了下我的頭:「讓你學這些,並不是一定要把你拘在後宅,做個賢妻良母。」
「若是迫不得已,你學的這些,樣樣都可以助你安身立命。」
「世道對女子嚴苛,我們只能更加律己。」
「無論何時,手中捏著銀子,你便能活下去。」
……
初雪那日,郡主帶著我參加安慶侯府的壽宴。
安慶侯府老太君滿頭華發,卻精神矍鑠。
郡主帶著我向她見禮,她爽朗一笑,將我拉到身前,拍了拍我的手,忽對著郡主道:「這丫頭模樣生得好,也知禮懂進退,不知可有婚配?」
郡主立馬裝作不喜:「您老人家可別,雖說你家世子芝蘭玉樹,可我家大郎也不差……」
雖都是玩笑話,我還是忍不住眼皮重重一跳。
總覺得下一刻,某個人便會忽然跳出來。
老太君及時拉住我的手,笑道:「快別打趣了,瞧這丫頭都羞得不行了。」
正此時,外間忽傳公主來了。
所有人皆抬頭望去,起身相迎,一身淡紫色襖裙的公主走到眾人面前。
身前落入一人影,我垂著頭。
下一刻,面上驟然一痛。
我下意識抬頭,她又要甩過來一巴掌,被郡主伸手拉住。
「景瑤,你撒什麼瘋?」
她冷哼一聲,垂下了手,卻道:「果然是粗鄙村婦,連行禮都不會。」
郡主將我扶起來,我看了眼跋扈的公主,知道她是為自己表兄沈聿出氣。
心裡縱使委屈,還是對郡主笑笑:「乾娘,沒事。」
公主又嘲諷道:「果然會攀龍附鳳。」
24
郡主厲喝:「閉嘴,你父皇見過你這個樣子麼?」
「刁鑽刻薄,咄咄逼人,哪裡有半分公主儀態?」
她委屈地跺了跺腳,留下給老太君的賀禮便揚長而去。
郡主閉了閉眼,又向老太君抱歉。
「也不知皇后如何縱容,竟養出了她這驕縱性子。」
「擾了您的壽宴,丟了皇家臉面,還讓眾人看了笑話。」
老太君毫不在意地笑笑:「到了我這年紀,什麼沒見過?」
又看向我:「倒是這丫頭吃了苦頭,帶她去上藥吧。」
到底是血緣親人,郡主心疼地給我上了藥,又把公主罵了一頓。
恨鐵不成鋼大抵就是這樣了。
蕭衡來時,我正在窗邊作畫。
今日的雪格外大,檐上積了厚厚一層,風過林間,會傳來沙沙聲。
院中的梨樹上也堆滿了雪。
我已經想到了來年滿樹梨花的模樣,暗道,待那時定要為師父做一碟她愛的梨酥。
蕭衡立在窗下,肩上落了一層雪。
他看著我道:「阿凝,抬頭。」
我捏緊手中的筆,筆下墨汁暈成一團,忽不知如何繼續。
他伸手抬起我下巴,眸色沉沉地看著我臉側。
上了藥,那個巴掌印消了些。
只是我膚色偏白,看起來駭人了點。
他鼻尖凍得通紅,指尖卻溫涼,眼裡盛滿了心疼。
我忽地眼眶發酸,他眸光一閃,湊了上來,溫熱的氣息打在臉上,繼而一暖。
他皺著眉,抬手抹了下我眼角。
「想哭就哭,憋著幹什麼?」
我低著頭:「不想郡主傷心。」
他重重呼出一口氣,眸色幽深地睨著我。
「你受的委屈,我會為你討回來。」
我抬眼看他,忙勸道:「你別做傻事。」
我太熟悉他用這般平靜的語氣開口了。
他只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若是動了我的人,不死也得脫層皮」,這是他曾經告訴我的話。
半晌他又道:「就當替我表兄解決一個麻煩。」
25
我後來找人一打聽,這才知道,景瑤公主曾對邊關回來的一個將軍有意。
只是那將軍似是利用了她。
冬日京城流民聚集,百姓苦不堪言。
我曾去找師父,卻只看到她留下的一封信,道她一直在尋的一味藥有了蹤跡,她要離開一段時日。
我只得在郡主府施粥的棚子裡幫忙。
我在薛家施粥的地方見過一個姑娘,生得白白嫩嫩,脾氣很好。
那位將軍偶爾會撐傘來接她,只是面上總是冷冷的,只有對著那姐姐時,會彎彎眼角。
一次偶遇,蕭衡向我介紹。
那便是他表兄。
我下意識看向那姑娘,她對我彎眼一笑,眼睛烏黑。
我卻在想,和一個冷麵閻王般的人在一起,該如何過。
蕭衡卻笑我:「人家孩子都滿地跑了,你還操心什麼?」
說這話時,他不經意間掃過我小腹。
蕭衡既然要管,我就不再過問。
直到太子被貶,公主進了冷宮的事傳遍京城。
聽說公主進冷宮時,雙手都被挑斷了經脈。
是一個不受寵的妃子乾的,那妃子流過一次產,便是被公主衝撞所致。
皇上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好在尋得一神醫。
醒來後,不僅賜了守皇陵的七皇子府邸,還讓其參與朝政。
自此,朝中僅有四皇子和七皇子兩人作斗。
我知道,蕭衡的努力成功了一半,卻也意味著再無回頭路。
蕭衡問我:「可要同我一起住?」
我下意識搖頭,我跟著郡主還沒學明白呢。
他咬了咬牙,沒再說什麼。
我繼續學東西,每日守著信鴿。
寄給師父的信,她一次都沒回過我。
我隱隱不安,蕭衡和郡主都安慰我,已經派人去尋。
臨近除夕,四皇子母家謝氏舉全族之力,捐了不少銀子。
賑災的銀兩也被四皇子找了出來。
此一舉,瞬間贏得朝臣百姓稱讚。
與此同時,許久不曾聯繫的父親,卻讓我回府一趟。
我姐姐要嫁人了,嫁給謝致行。
26
我驚詫半晌,又好似意料之中。
府中下人告訴我,老夫人氣得中了風,如今口歪眼斜,怕是時日無多。
我娘固然不同意,卻也無法反駁。
直到見到一臉懨懨的姐姐,才終於確認。
她心高氣傲,又對四皇子情真意切,怎麼會同意?
她只涼涼地看我一眼,竟沒對我發火。
父親雖說得委婉,我還是聽得分明。
姐姐是在寺中上香時,偶然救下遇刺的四皇子。
四皇子對她感恩,她也芳心暗許。
一來二去,她倒變成了死心塌地的那個。
可直到不久前,她被四皇子親手送到謝致行的榻上。
她哭得肝腸寸斷,悽慘質問。
四皇子只冷著臉:「我耐著性子討好你,可你爹一直不曾表態。」
「既這般愛我,嫁給我表兄亦能助我成事。」
不知是怨是氣還是其他的。
姐姐真就同意了嫁過去。
哪裡有什麼遇刺?分明是四皇子做戲,想要藉此拉攏父親。
也難怪那日我看姐姐的服飾與謝致行處處相配,怕也是四皇子有意為之。
我看著躺在榻上的她,一時心緒複雜。
看著看著,那張臉似變成了另一個人。
一心相許,飛蛾撲火當真有好結局嗎?
我渾身一凜,忙搖了搖頭。
她忽然睜眼看過來:「徐幼凝,你可得小心,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我攥緊了拳,冷聲道:「你自是有怨,可當真全然無辜嗎?」
她緊閉著眼,眼角一抹濡濕。
四皇子得皇上厚寵,蕭衡便又難過了一些。
他在朝堂上惹了皇上,被罰跪在養心殿前。
郡主說完,又讓我不必太過憂心。
我忽然想起,蕭衡已經許久沒來見我了。
上次聽到他的消息,還是我到鋪子裡去查帳時。
幾個貴女說,七皇子俊美無儔,正值弱冠,皇上有意將首輔的女兒許給他。
畢竟,四皇子妃的父親可是手握兵權的一方大將。
沒想到,晚間蕭衡就翻窗進了我屋。
郡主說他如今已經光明正大地回了朝中,不再讓他翻牆。
可蕭衡倒是不翻牆了,改為翻窗。
半夜覺著指尖冰涼,我睜開眼就看到他合衣臥在我榻下。
27
他曾睡了三年狗籠,直到現在入睡後身子都會蜷作一團。
此刻雙眸緊閉,一手卻握住我手腕。
我試著掙了掙,卻被他握得更緊。
深冬已至,地上雖鋪了層褥子,卻還是涼得緊。
我支著身子將被褥蓋到他身上。
天旋地轉間,忽被人壓在身下。
他一手撐在我上方,另一人仍握著我手腕。
桃花眼中仿佛蘊著水汽,幽深的目光鎖住我。
我看著他眼下的烏青,動了動。
他卻伏低身子埋在我頸窩,祈求般:「阿凝,再等等我。」
我一頓,片刻後,用力推開他,坐在褥子上,看著他:「你說什麼?」
他迎著我的目光,嘴唇輕動:「我要去邊關了。」
心似被人捏了一把,我問他:「什麼時候?」
「卯時正。」現在已是丑時。
我又說:「邊關多兇險,變數也多。」
他默了一下:「我不會受傷。」
我起身點燃桌邊的燭火:「你若回不來,我就嫁人了,過完年,我就滿十七了。」
燭火隨風跳動,在我手背燎了一下。
他拉過我的手,帶著我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用碗中涼掉的茶水沖淡我手背上的灼痛,口中道:「不會的。」
「我說過,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說這話時,他一如既往地張揚霸道,篤定無比。
我卻頭一次希望,他真的能說到做到。
半晌後,他忽地把掌心攤在我面前。
看著我疑惑的目光,他皺了下眉。
「上次答應我的香囊呢?」
上次他來時,我正在繡手帕。
他非要把我繡的鳳凰說是山雞,又勉為其難道:「念在你剛學,若是繡個香囊給我,我倒也不會嫌棄。」
我當時瞥他一眼,只送他一個字:「滾。」
後來恰好無事,又剛好碰到一塊好料子,我就隨手繡了一個。
等我遞給他時,他笑盈盈地看我一眼,寶貝似的塞進了懷中。
昭元二十年的除夕日,蕭衡奉命領著一支軍隊支援戰事驟緊的邊關。
消息來得突然,他也走得匆忙。
朝臣百姓反應過來時,蕭衡已離開七日。
消息傳入眾人耳中,虎視眈眈的北戎大舉南下,邊關民不聊生。
28
二月中,皇上舊疾復發。
多虧神醫聖手,助皇上康健。
而這神醫,卻是一女子,常戴幕籬,宮中也無幾人知曉其面目,只知道是四皇子特意請來的世外高人。
我手中的繡花針重重刺進指尖。
朵朵寒梅間多了一點血漬。
我提著裙擺跑到了郡主面前。
她像是早知我會來,讓我別著急。
「是真的麼?」我向郡主求證。
她嘆了口氣:「你師父歷來有主見,我是勸不動她的。」
我著急地走了幾圈,可還是想不通。
「乾娘,您能告訴我師父的事麼?」
「我總覺得她瞞著我很多事。」
郡主搖了搖頭:「我和她保證過,你該知道時便會知曉。」
自此後,我越發不安寧。
師父為何要進宮,又何時與四皇子走到了一起?
半個月後,邊關大捷的消息傳來。
我剛鬆了口氣,皇上病重的消息便傳遍京城。
四皇子命人封鎖京城,挾持了皇上,逼皇上立太子。
孟言且急匆匆回了郡主府,道四皇子已經鐵了心要逼宮。
畢竟,闔宮上下只有他一位皇子。
若等蕭衡回來,還不知有何變數。
郡主淡淡地看他一眼:「急什麼?先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這裡的「他」,不知道說的是四皇子還是蕭衡。
只十日,程璟大將軍就率人到了城牆下,卻並不被放進來。
皇上還拖著一口氣。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能將病情控制得如此穩定,也只能是師父。
三天後,城門開了一角,卻只放了一張棺槨進來,上面覆著一層白布。
而裡面的人,是蕭衡。
聽到消息,我如何肯信?
可直到親眼所見,他躺在裡面,面無血色,身體冰冷,我反覆探上他的脈搏,將頭埋進他懷裡,以往律動有力的地方現在卻毫無動靜。
我腦中一片空白,只能死死抱住他。
四皇子面上帶著陰柔的笑,得意不已,看著郡主和我:「姑母和徐二姑娘可信了?」
「我這皇弟是個命苦的,死得也忒慘,到底也是為大鄴盡了力。」
「不然,我也不會放他來讓父皇見最後一面。」
我冷冷地看著他,目光似劍。
他忽然嗤笑一聲:「他倒是將你護得緊,你也不如你姐姐識時務。」
「這天下,最後不還是到了我手裡?」
29
「是麼?」
身後一道威嚴的聲音傳來,明黃色冕服的皇帝出現,身邊還跟著戴著幕籬的女子。
眾人皆跪地行禮。
我盯著那女子,眼淚再憋不住。
她微微沖我點了下頭。
我多麼想撲上去求她,求她救救蕭衡。
就像曾經那樣,全身經脈將斷都能救回。
現在怎麼就不能救了呢?
我祈求地盯著她。
四皇子目眥欲裂,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
他被皇上一腳踹在胸口,匍匐在地,卻不忘質問師父:「神醫,這是怎麼回事?」
皇上冷哼一聲,又狠踹了兩腳,四皇子嘴角冒出鮮血。
皇上狠狠道:「朕當你是個有本事的,可你呢?兄弟都干不過,還來算計老子?」
「若不是神醫,朕還真以為養了個好兒子。」
「挾持徐尚書,私動國庫,朕真當你謝家忠烈。」
皇上一邊踢打,一邊數落。
四皇子本就生得瘦弱,現在更是如抹布一般被踢來踢去。
我卻愣愣地看著那個從棺材裡爬起來的人。
他還是一身血衣,臉色蒼白,卻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
我又揉了揉眼,他忽然朝我望來,牽起嘴角笑了下。
在我驚恐的目光中,他走到我面前,牽起我的手。
周遭無人看我們,我一動不敢動,指尖一片冰涼。
直到地上的四皇子驚叫著指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