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給他生個小兒子,下半輩子就牢靠了……」
幾個阿姨你一言我一語,把姑姑逗得羞紅了臉。
周春蘭搖搖頭,聽了只是笑罵。
「沒戲,你們幾個短命鬼別拿人開涮,前幾天去問,人家說不打算再找了。」
裴志和在鎮上人眼裡很神秘。
聽說是已經退休兩年了。
但對自己以前的工作和生活卻總是絕口不提。
哪怕是最善於和人打交道的周春蘭,也沒法從他嘴裡撬出什麼話來。
相比之下,裴漸州的性格就平易得多。
他聰明且大度,同學找他問問題,有疑必答。
長相也總是成為女生們討論的熱點話題。
我有時候會偷偷觀察他。
他對任何人笑起來都很自然。
我對著鏡子也練習過自然的笑容,可是怎麼看都僵硬又詭異。
也許是我的臉不適合這樣的表情。
但不得不承認,我很羨慕這樣的人。
由於不太擅長與人交往,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親密的朋友。
還好安樂是個小地方,人們都比較淳樸,幾乎不存在霸凌。
只是每天一回到家要輔導弟弟寫作業,還要做飯。
所以我甚至有點慶幸。
沒有朋友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好事。
我不用帶誰回家。
不用看到我糟糕的生活環境。
也不用向我的朋友解釋爸爸難看的臉色。
9
由於左腳的原因,體育課我請了長假。
這短暫的四十五分鐘是我一個人的小世界。
趴在帶著涼意的書皮上。
在只屬於我的閒暇時光里享受從窗外徐徐吹來的風。
我伸出食指,對著教學樓牆上那片隨風飄搖的爬山虎葉子虛空畫了個框。
然後嘴裡念叨著:「拉鏡。」
然後一邊自己站起身子,往窗戶的方向小心地移動。
仿佛手裡真有台攝影機似的。
有個聲音冷不丁地在我身後響起。
「你在畫符嗎?」
這一聲猶如平地驚雷,驚得我一個激靈,全身汗毛倒豎。
我猛地回頭,看向了身後來人。
是那個晚上在巷子裡救過我的裴漸州。
他的人緣很好,朋友也多,身邊總是圍著同學。
所以我一直沒有好好地找個時機和他道謝。
中二病一樣的舉動被別人發現帶來的羞恥感迅速蔓延了我的大腦。
我尷尬得恨不得立馬原地蒸發。
「是、是你啊?上次的事……謝、謝謝你。」
「應該的。」
他無所謂地擺了擺手,然後好奇地看著我。
「你是道士嗎?」
臉上的灼燒感仍未褪去,我有些不明所以地尷尬抬頭。
「不是。」
「那你剛剛……」
「我在模仿手持DV。」
為了不讓自己被誤以為是神經病,我拚命忍住想挖地縫的心情解釋道。
「這種,這邊一個鏡頭,右邊可以把手掌卡進去,那種,你在電視上看到過嗎?」
我努力比划著DV的樣子,試圖讓他理解。
裴漸州看我燒紅著臉手足無措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笑。
儘管他總是笑意吟吟的,可笑容里總是帶著疏離的距離感。
他被逗笑的樣子很好看,眉眼彎彎,露出一顆惹眼的小虎牙。
「嗯嗯,知道,我家裡有一台,如果你喜歡,下次送你。」
我連忙擺手。
「不、不用,謝謝你……」
「擺在家也是落灰,我家沒人懂這個。」
我原以為他只是客套,或是心血來潮想逗我。
所以第二天裴漸州把黑色的粘扣包塞進我懷裡的時候,我傻愣愣的地看著他。
「這是什麼?」
「DV呀。」
他神神秘秘地俯下身,一股淡淡的雪松的清冽氣息縈繞在我鼻尖。
「你可別讓老師看到了,電子產品會收繳的。」
10
自從裴漸州把DV送給我後,我們的關係好像親近了很多。
我的心裡升騰起了一種隱秘的快感。
也許是為著像我這樣普通平凡的人也和裴漸州有了交集。
甚至有了秘密。
慢慢的,我的話也開始多了些。
我們一起去水塘里拍遊動的魚。
還有田埂上用來趕鳥的隨風飄動的紅色塑料袋。
一切平凡又無趣的事物在這個小小的取景器里仿佛被賦予了新的鮮活的生命。
和他在一起,我也有無數個自卑的時候。
比如走路的時候我總是故意放慢腳步。
生怕他看出我左腳有些一瘸一拐的。
比如每次考試出了年級排行榜。
我都會偷偷地把自己的名字摳掉。
再比如我會把發卡別在右耳邊。
這樣我轉頭說話時,他一眼就能看見。
我們交換了彼此的理想。
我想要成為一名攝像師,把生活中美好的片段都記錄下來。
裴漸州想要做一名警察。
但他笑著對我說,這是很難實現的。
我有些疑惑:「為什麼?視力不達標的話以後我們去南城做手術。我在電視上看到了,有種近視眼手術,做完三天就能回家。」
他搖搖頭,告訴我他要成為像他父親裴志和那樣的警察。
裴漸州不願說,我也就沒多問。
時間就這麼一天一天的過去。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平靜的度過高中生活。
然後循規蹈矩地長大成人。
直到陳耀出逃那天。
11
我像往常一樣放學回到家。
從床下拖出箱子,卻發現立馬的DV機連同那個黑色的包都不見了。
那一年我十七歲,陳耀十五歲。
他帶走了家裡所有的現金,和我的DV機一起消失了。
坐上了去南城的大巴。
陳耀是未成年,父親還沒有給他辦身份證。
他走了六里路去的巴士站。
爸爸發了很大的脾氣,把家裡的碗筷都摔爛了。
一肚子無處宣洩,他的目光望向了我。
他猩紅的雙目瞪著我,額角青筋暴起。
「陳月光你個賤人,你他媽怎麼挑唆的陳耀?他去哪了?」
「媽的,敢偷老子的錢!」
他抓住我的頭髮在地板上拖行,我疼得直掉眼淚,拚命地求饒掙扎。
「你和陳耀不愧是嵇月琴的種!都他媽一個賤樣,你倆骨子裡都是她白眼狼的基因!」
我不敢和他扭打反抗。
力量懸殊,我也知道反抗只會引起他更大的怒意。
他把我甩在地上,一個耳光打得我幾乎耳鳴。
「嵇月琴那個婊子,要是讓我知道她跑哪去了,老子一定打死她!」
我忍住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嘶啞著聲音道。
「我知道……弟弟在哪裡……」
其實我並不知道陳耀去了哪。
可我知道如果我不這麼說,可能會被打死。
我前幾天輔導陳耀寫作業時,看見過作業本里夾著的小紙條。
應該是他同學寫給他的。
「你以後要是去了南城要住在哪?」
「網吧。」
「我也去行嗎?」
「下課再說。」
儘管只是猜測,可這確實是我唯一的籌碼。
「弟弟可能去了南城,我看到他和同學寫的紙條。」
我慌張地側過身,從本子上撕下半頁紙揉成團再展開。
手心的冷汗濡濕了紙張,紙條變得軟軟皺皺,仿佛真被團過好幾次。
那張紙條早就被陳耀帶走了。
父親不識字,我在賭。
半晌,他終於稍稍有些平靜下來。
他把我反鎖在家裡,然後獨自出去找陳耀了。
雖不識字,但他聰明地報了警。
兩天後,陳耀被父親帶回了安樂。
12
從警察口裡我得知了陳耀出逃的原因。
他和同學從網上得知打遊戲也能賺錢。
兩人約好了從家裡偷一筆錢,然後去南城做遊戲主播。
網吧既能提供住所又能提供設備。
陳耀在走前帶走了我的DV,準備在現金花完之後當掉換錢。
回家後少不了一頓毒打。
但父親在打陳耀時手下留了力,沒打太狠。
罵得再難聽,陳耀也總歸是陳家的香火。
他看到了那台DV,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縱然沒文化,父親也知道這東西不便宜。
他陰沉著臉盯著我,語氣極冷。
「這是哪來的。」
我面無表情地站住身子,一聲不吭。
其實我心裡怕得要命,腿腳都在發軟。
可他沒再繼續說什麼。
我下午還是照常去上學了。
裴漸州見了我被嚇了一跳。
「你怎麼了,臉色好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知道以父親的性子,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看著裴漸州擔憂的樣子,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祈求道。
「裴漸州,如果我爸來問你DV是誰的,你千萬不要說好嗎?」
面對我突如其來的緊張,他有些不解。
「怎麼了?」
「如果你告訴他,我就再也不會和你說話了。」
這是我唯一能用來威脅裴漸州的方式。
不用細想,被父親知道後,他肯定會訛上裴家。
然後像吸血蟲一樣把一切都攪混攪散。
就連同我唯一的念想。
我話音剛落,裴漸州還來不及做出反應。
有個同學就在班級門口大聲的叫我的名字,說班主任讓我去辦公室一趟。
一進辦公室的門,我就看到了父親坐在沙發上。
他壓著怒意開口。
「那台相機是誰送給你的?把他叫過來。」
我摸著胳膊站在沙發的對面,沉默著盯著鞋尖。
「老子送你來學校是讓你來當賤貨勾引男人的嗎?」
見我不說話,沒兩句他就已經原形畢露,上前來扯我胳膊。
班主任見不對連忙在旁邊勸阻:「陳先生,您別激動,好好說……」
他揮開班主任的手臂,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你個賤貨,老子讓你上學是能值點錢以後多換點彩禮給陳耀娶老婆,你在這自己找上男人了?」
「今天你不說是哪個男的,老子在這揍死你!」
窗外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學生。
大家臉色的表情各異,有驚訝的,有同情的,有戲謔的……
冰冷的審視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向我投來。
但我不在乎。
直到我在窗邊看見一張熟悉的蒼白的臉。
他的表情震驚又悲傷。
此刻,我仿佛一個被剝光衣服的毫無尊嚴的死刑犯。
正在被押送往刑場的路上。
我微不可見地沖他輕輕搖了搖頭,眼淚卻忍不住奪眶而出。
我的尊嚴在裴漸州的面前,就這樣被碾的粉碎。
耳邊仍然充盈著父親的撒潑和班主任的勸阻聲。
辦公室的孫老師有些尷尬地把窗簾拉了起來。
阻隔了門外學生門的視線。
最後,這場鬧劇造成了一片混亂。
在警笛聲響起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13
報警的人是裴漸州。
裴漸州把DV交給了警方作為證據。
實名舉報監護人陳埈隴對其親生女兒陳月光實施非法監禁、毆打、虐待等行為。
警察帶我去驗了陳耀出走那晚打的傷。
我和裴漸州坐在骨科門外的椅子上等檢查結果。
沉默半晌,還是我先開了口。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裴漸州低著頭,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一個月之前。」
我記得我藏得很好,DV機也一直放在我這。
他是怎麼看到的?
裴漸州似乎也猜透了我想問的。
他扭頭看向我,眼神晦暗不明。
「為什麼不去告發呢?」
沒想到他會問的這麼直接,我頓了頓。
「我不想,他是我爸爸。」
「騙人。」